正文

第二十一章 夜深戚叟過門時

玉交枝 作者:張恨水


周老四這個舉例,倒是讓玉發(fā)動心的,三人泡了三碗茶,圍了桌子談起心來。玉發(fā)向三家茶館都看了看,見滿堂滿座的人,影子亂搖晃著,轟轟的人聲,喧達了滿街,這就伸著頭隔了桌面向周老四道:“四哥,你看這件事能在這里談出來嗎?你看,遠遠近近的人一傳了開去,這不丟面子丟大了嗎?

周老四道:“唉!老弟臺,你簡直的想不通,現(xiàn)在事情都壞到底了,你就是不說,人家日后還會不知道嗎?你還談什么面子?面子是假的,那和作好人全沒關系。蔡為經(jīng)過人有面子吧?他是那種人,心肝五臟全都是壞的。你等我想一想,怎樣去通知這些弟兄們。

說著,他在身上摸出一只扁紙煙盒,里面有剛買的三支零煙,三個人分而吸之,他取了一支銜在嘴角里,偏了頭吸著,將一只腳抬起來,放在板凳上。他看看同桌的王玉發(fā),又看看三家茶館里的坐客,心里有著許多話,卻像一團亂麻,一時找不出一根線頭來。正在這時,玉發(fā)對著街上,很驚訝的呀了一聲??磿r,在這斜對過通河邊的巷口上,有個小伙子,取下頭上的灰色新呢帽,臉上笑嘻嘻的,不住的向這里點頭。這人穿著一件芝麻呢布夾袍子,沒有一點皺紋,乃是嶄新穿上的。手里提了幾個大小紙包,還有兩只酒瓶子,像是個送禮的人,周老四張胖子都覺著這人為什么向這里打招呼。

玉發(fā)叫道:“二狗,你怎么到這地方來了?

周張二人才知道他正是李二狗,可沒想到,會在這里遇著他,都呆了一呆。李二狗笑著迎上前道:“王大哥好親熱,還記得我的小名。

玉發(fā)道:“當面叫你小名,那比身后罵你要好得多吧?

李二狗倒是不見怪,搶著走過來,放下手上的東西,兩手抱著呢帽,向在座的人作了幾個揖。玉發(fā)只好請他坐下喝茶,并給周張二人介紹。四個人坐了四方,把李二狗讓在上座。他向玉發(fā)問道:“莊稼都忙過去了,岳父在家里嗎?

玉發(fā)和周老四坐在對面,二人聽了這話,彼此對了一下眼光。李二狗繼續(xù)著道:“我是特意來看岳父的。

玉發(fā)冷笑一聲道:“你還這樣的稱呼嗎?你有一封信給蔡大老爹托他轉告我們要退這門親了。我們正在想著有什么不對呢?退就退了吧,于今的婚姻,那也不是可以勉強的。

李二狗聽到這里,突然站了起來,向玉發(fā)作了三個揖,笑道:“這是我的錯。我也正為此事而來,要向岳父岳母,正式道歉。

玉發(fā)道:“道歉?晚了!

周老四立刻向玉發(fā)使了個眼色,阻止他不向下說。二狗依然站著,問道:“怎么會是晚了呢?

周老四笑道:“李二狗,坐下來慢慢的談吧。

二狗坐下來向周張二人點點頭道:“我自知我的理屈,我想,岳父岳母也不會計較我的。

周老四笑道:“我們不大明白這件事。

二狗道:“照說呢,也不能說我一個人短理。早兩年就和王府上談過喜期的事,一直到于今并不能決定,當然是舍下窮的原故。我想這樣拖延著,哪是個了局呢?所以寫了那封信。那也是年輕人一時冒昧,多年的親戚了,倒不可這樣一口氣就鬧翻了。

玉發(fā)笑道:“你以為人家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是一條狗呢,要就叫看來,不要就轟著走。

二狗笑道:“玉發(fā),你不要這樣說話呀。一只碗碰不響,我寫信是有原因的。

玉發(fā)道:“什么用意?老實告訴你,你和蔡為經(jīng)接洽的經(jīng)過,蔡為經(jīng)都和我們說了。你貪圖二十多擔租子的好處,把我妹妹出賣了。寫上那封信給他,好讓我妹妹死心踏地去當代表。你現(xiàn)在必然是打聽得明白,知道我妹妹讓人家逼著走了。你又反悔你寫的那封退婚書,向我們要人,交不出人來,你就再訛一筆錢。你那心里的詭計,是這樣不是?再老實告訴你,要錢沒錢,要人沒人,我有拳頭兩只。

說著,真把右手捏了個拳頭豎起來,比齊了自己的鼻尖。李二狗是個久混小鎮(zhèn)市上的流氓,沒事還得生些事出來,正是不怕這些。他互相卷著兩只袖子,瞪了眼道:“跛子,你以為給我一個下馬威,我就怕你嗎?

李二狗接著道:“我要去見你父母說理,我不和你說。你有法否認我不是你王氏門中的女婿,你們就可以不交人給我。你們賣女兒發(fā)財,倒反說我貪財嗎?

玉發(fā)正在他上手,更不說話,對著李二狗右腮就是一拳。他偏了過去,這拳打在他肩上撲通一聲響。二狗反手一把將他的手臂抓著,瞪了眼道:“你要講打?姓李的久闖江湖,可不怕這個。

玉發(fā)又把另一只手伸了過去,隔了桌子角,兩個人就揪起來了。張胖子早是跳了向前,將兩個人隔開,搖了手道:“有理可以講得清,何必動手?

李二狗叫道:“到了你們家門口,倚仗你們人多嗎?李端才見過這個,你打聽打聽。

說著互相又卷了兩只袖子。周老四道:“李二哥,這話你就失言。我們作朋友的,只是從中勸說,還能幫拳不成?你可不要說動眾怒的話。

他們四個人一喊叫,喝茶的人就都圍上來了。玉發(fā)道:“各位都來了就很好,我也不要這個虛面子了,給大家講講這個理。

說著,由凳子上了桌子,先抱了拳頭作個羅圈揖,然后道:“我一點不隱瞞,請大家評這個理。我家兩代種蔡為經(jīng)的田,是個窮佃戶,這兩年蔡家不肯推讓收成,欠了東家?guī)资庾印N寤牧?,他逼收欠租,逼得我家寫了一張欠字,還認月息二分呢。稻子一黃,他就在田里收租,而且新舊都要。碰巧,我病了一場,花了一點租子,接著,我家燒了三間草屋,就用得租子多了。蔡家趁了這個機會,老說要收我們的佃,我父親害怕極了。蔡為經(jīng)有個女兒,叫玉蓉,長得和我妹妹相像,年歲也差不多。她倚恃她有錢有勢,說我妹妹不該像她,見了面就罵,用口水噴她??墒撬约翰粚W好,肚子里有私孩子了。她是許聘馮彩堂的兒子馮少云的,碰巧人家就在她臨生的日子里要娶她過門。蔡為經(jīng)想作參議員,不敢得罪這門親,就逼了我妹妹去冒充新娘。原是說拜過堂就裝病,只要等到第二日以后就不去了,同時又許了許多好處。我父母也不好,為了救窮,答應和他們行騙??墒俏颐妹眠€不肯,怕這事太冒險,她是許了這李二狗的。因為李二狗不務正業(yè),不愿嫁過去,原是望他學好,并無惡意。蔡為經(jīng)就拿了些錢,又給了他二十石租子,要他寫封休書,把我妹妹休了。這小子貪那筆財喜,就照辦了。我妹妹見了休書,當然生氣,就答應蔡家的要求。她是心想,李二狗都拿她出賣,她自己為什么不去找?guī)讉€錢來救家里的窮呢?誰知道馮家把這事識破了,回門是回門了,他們依然要把假新娘子抬走。蔡為經(jīng)還不肯說真話,由新郎把我妹妹拉走了。我自己知道也理短,正要請教鄉(xiāng)下的公正人,怎樣把這事來收場。不料李二狗裝著麻糊,今天故意來探親,想和我們要人,要不著人,就好訛錢。請大家評評這個理,這四家人家,誰的理最短,誰該受罰。只要公平,我姓王的沒假話說,抄家坐牢,全都愿意。不過我有句話要聲明,我父母是為窮所逼,我事先是一點不知道,要知道,決不能丟這個臉。我說完了,請大家罰我。

他說著話,又拱了兩個揖,然后爬下桌子。這么一來,在場的茶客,都很同情他。有幾位向來和人排難解紛的,就把李二狗引到另一張桌子上,分作兩邊,和王李二狗談論這件事。談了兩小時,大家討論出來一個道理。蔡為經(jīng)是第一無理,李二狗是第二無理,王好德是第三無理,馮少云是第四無理。

今日天色晚了,要談判來不及,明天上午,推十個代表,陪了王李二家的人到蔡家去講理。勸李二狗也不必到王家去了,就在這小鎮(zhèn)市客店里住下,把情理講妥了,再去通知馮家。千不該,萬不該,馮少云不該將錯就錯,只要他當晚上不和新娘同房,第二日將新娘送還,這件事不好辦得多嗎?李二狗對這些講法,雖然心里不滿意,可是在大眾的議論下,也抗不過這個理字去,也就接受了這個辦法。他們在茶館里議論的時候,王好德因為兒子一天沒回家,四處打聽,據(jù)人說,他打了魚,送到鎮(zhèn)市上去賣了,他也就趕了來。他到了街上,天色已經(jīng)昏黑,滿街議論紛紜,說是發(fā)生了一件假新娘子的新聞,他心里嚇著就是一跳,于是就在僻靜處溜到茶館后身去聽。這時茶館里已上了燈,他在暗處,恰是沒人看到。他聽了個仔細,盤算著當眾講理,這決不會占著什么便宜,又立刻跑回家去,把經(jīng)過情形對劉氏說了。劉氏呆了半天,因道:“玉發(fā)這孩子真是胡鬧,家丑不可外揚,怎么可以把這事弄到街上去吃講茶呢?他們和蔡家算帳,那活該,我們管不著。和我們算帳,我也不怕,我們是窮人,算來算去,老命兩條。只是馮家是我們自己的人了,玉清有這樣一個婆家,我們老兩口子愿意他散了?姑爺是個讀書的人,親家又是個大紳士,他們總有主意對付,你冒夜去報個信吧。

王好德正是躊躇的站著,不知道要用什么話來應付這件事。聽到這里,他忍不住笑了,搔著頭皮道:“你倒認了親家了。

劉氏道:“那沒錯,馮家他不能不認我們是親家吧?女兒嫁了他家,他和我們可就有禍同當了。

王好德站著想了想,點頭道:“這也有理。我這個拿不出手的親家翁,黑夜打了燈籠去會親吧。

說著,倒是打了個哈哈。他雖是這樣說了,卻還不肯示弱,洗過腳,穿上布襪子布鞋,然后換了一件半新舊的藍布大褂,打著燈籠,就奔馮家去。十多里路,也夠他走兩小時的工夫,到了馮家,在鄉(xiāng)下已是小半夜了。他亮著一盞白紙燈籠,到了他們莊屋外面,便引起了一片狗叫。他將燈籠舉得高高的,迎著狗叫聲走過去。到了馮家門口,兩三條狗圍著他叫。他大聲道:“你們不要叫,我是來報信的。

院墻里面就有人問道:“什么人說是報信的?

他向了墻里道:“我是蔡府上來的,我叫王好德,請你去對少先生說,我有要緊的事來報告。

墻里叫了等著。不多大一會,門里面亮著燈火,有幾個人的腳步聲,又有人隔看門問什么人,王好德答應了,這就聽到玉清的聲音道:“是我爹,讓他進來吧。

門打開了,一個小伙子掌著煤油燈,馮少云夫妻,雙雙的迎著。玉清見了他又叫了聲爹,少云卻是深深的向他鞠了躬,口稱老伯。王好德聽著,就是愕然一下,心想,怎么都說明了?少云道:“老伯這樣夜深的來,一定有要緊的事,不忙,請到里面坐,讓我把家父請出來,恐怕他已經(jīng)睡了。

王好德道:“不必,我和你們說說就行了。

于是少云夫妻,將他引到小客廳里去。

這不過是喜事的后門,墻壁上倒還是高掛著喜幛喜聯(lián)。滿屋子陳列著紅漆的桌椅,玉清由里面捧出一盞大玻璃罩子的煤油燈放在桌上,在鄉(xiāng)間已是滿屋通明??吹阶约号畠捍┘湫碌幕ǜ褡娱L夾襖站在當面,手指上圈了黃澄澄的金戒指,他點了兩點頭道:“你們很好。

少云也就要張羅著茶點招待,正和家里一個傭工,低聲商量。他一擺手道:“夜不成事,我也不是為打攪你們來的,連夜還要趕回去呢。

少云于是將傭工引了開去,向王好德笑道:“你老有什么話只管說吧,我們這里對這件事情完全明白了,家父家母對玉清也很好。

王好德倒是有點難為情,坐著摸摸下巴額,但是究竟事關重要,他躊躇了一會子,就把剛才在小鎮(zhèn)市上聽到的情形,詳細說了一遍。玉清道:“我們也正是盡夜商量著,這件事遲早要說破的,得想個妥當?shù)姆ㄗ?,既是李家先動手,那就讓他們先動手,天大的罪,都是姓蔡的,與馮家無干,與父母也無干。

少云也笑道:“你老放心,李家那小子親筆寫的退婚書,還在蔡為經(jīng)手上,他也不能怎樣訛人的。今晚上不必冒夜回去了,家里還有一點剩菜,燙上一壺酒,我和你老喝個半夜,明日天亮再走。不過是透著不恭敬,但是談心卻是好不過的。

王好德道:“改日再來打攪吧。我家里那位老太太,還等我的門呢。我把你們這里的情形告訴她,也讓她好放心。

少云望了玉清道:“他老人家冒夜跑了來,連杯新鮮茶都沒有喝,我們這過意得去嗎?

玉清是和他坐在一排椅子上的,就瞅了他一眼道:“若是把他老人家當個親戚,他老人家進門的時候,大門口也不應當放過爆竹嗎?這就只當是蔡為經(jīng)家里一個老佃戶來報信吧。

少云向她拱了拱手笑道:“罪過罪過!

王好德一看這情形,他兩口子竟是和睦得很,臉上也就帶點微笑,便站起來道:“大概還沒有驚動你們堂上二老,我也不去拜見了。早點趕回家去,明天有什么情形,我恐怕不能來報告你們,最好你派兩個人到蔡家去等著。

少云笑道:“你老放心吧,沒有什么了不起,打場官司,也沒有人能把令嬡在我家搶了走。

王好德連說很好,把吹熄了掛在墻上的燈籠點著,起身要走。少云道:“我找個長工送你老回去吧,明天就讓他看了情形回來報信。

王好德對于這個辦法倒也贊成,就提了燈籠站著等。少云找人去了,玉清就低聲向她父親笑道:“他們馮家人待我很好,我也不想別的什么了。不過這樣一來,人家不會說我是嫌貧愛富嗎?

王好德道:“那自然是難免的,誰會知道我們是逼上梁山的呢。

玉清笑著搖搖頭道:“這里可不是梁山。

王好德道:“現(xiàn)在也不必辯論這些了,但看明天大家怎樣對付蔡家,又怎樣對付李二狗?你放心,我二老拚了這條老命,也要顧到你夫妻兩人的前途。姑爺怎么樣,他不嫌我們是個窮人?

玉清笑道:“你想的正相反,我一時也說不清,你久后自知。

說著,她又笑了。王好德看這樣子,女兒是由心里頭喜歡了出來,自也不再說什么。一會兒工夫,少云提了一只籃子出來,里面是裝滿了大小紙包,還有一大刀肉。他放在一邊,有個傭工打著燈籠來了。少云就把籃子交給他,笑道:“你跟王老爹去,打攪他,就住在他那里了。這只籃子,你帶了去吧。

王好德正要攔著,玉清道:“他為人很實心的,決不會作假,拿出來了,那是不肯收了回去的。

說著,向少云一笑,少云也就向她回了一笑。老人家看這對少年夫妻,竟是掉在快樂的海里,自也很高興的跟了長工走著,小夫妻兩個直送到大門外來。兩個人走路,雖然是深夜,卻也不寂寞。

王好德快到家的時候,見蔡為經(jīng)莊屋里,燈火通明,由上向下射,射著樹葉底下,成了陽面,這很可證明蔡家人還不曾睡覺,就向那里迎了上去。當他們走到蔡家莊屋前的時候,有一盞燈籠由那里出來。正好彼此碰個對著。鄉(xiāng)下人走夜路,正面相遇,最習慣的喜歡問是哪一位?王好德首先問著時,那邊來人,聽出了聲音,他道:“是王好老,這樣夜深,還忙著呢。

王好德道:“說話的是曹四老爹,不用說,是由蔡大老爹家里來。

說著話,彼此走到了一處。曹四老爹打著燈籠在前,后面跟了個婦人,手里提了只籃子,將一個包袱皮蓋著。曹四老爹抓了王好德的手,低聲道:“你猜得著籃子里什么東西嗎?

王好德笑道:“還不是蔡家三姑娘的事情發(fā)表了嗎,是男是女,是死是活?

曹四老爹道:“是個男孩子,當然是活的,我送到十里路外一個地方去養(yǎng)著。

王好德道:“四老爹一輩子都是作積德的事。這種事,你也肯幫蔡家的忙。

曹四老爹道:“王好老,你不要說這話,這回我?guī)湍忝Σ恍⊥?,你有了闊親家了。

王好德道:“哼!這戲還有得熱鬧呢。明天上午,我們到蔡家去談談,四老爹也可以移步嗎?

曹四老爹道:“我當然去。蔡家有事,沒有我在里面扇著,就會砸鍋的。

王好德哈哈的笑了一笑。曹四老爹道:“你看,你將來還少不得請我多喝兩壺呢。

王好德嗯了一聲。四老爹沒答話,那提籃里面,卻哇哇的發(fā)出兒啼聲,這倒是他害怕的,說聲再見,搖晃著燈籠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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