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玉清穿了這身衣服,回到家里,首先是她的跛腳哥哥,已由鎮(zhèn)市上賣小魚回來,望著她哎呀了一聲道:“大妹,你這是怎么回事?發(fā)了財呀?
玉清笑道:“不要提,連我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呢。
劉氏迎了出來,忍不住向前,牽了她那花褂子衣襟看了兩遍,還用手摸著。笑道:“我一直不放心,到蔡家去打聽好幾次。這衣服是東家奶奶給你的嗎?留著慢慢的穿吧。
玉發(fā)道:“這不是太陽由西邊起山的事嗎?留心一點,不要上了人家的當(dāng)呀。
玉清紅了臉道:“上什么當(dāng),我們有什么東西會給財主訛著嗎?
玉發(fā)道:“你不要生氣,我是好話。無緣無故,東家給你穿的,又給你吃的,蔡為經(jīng)夫妻發(fā)了瘋病嗎?
玉清本來想把今天所遭遇的事慢慢的對母親說了,哥哥這么一提,和自己所疑惑的就不謀而合,這話可不好跟著向下說,默然的走回自己臥室里去,把這身衣服全換下了。將換下的衣服,找個舊包袱包著,送到小過堂的矮桌子上,指了道:“哥哥,請你給我送回蔡家去吧。
她說著話的時候,可是板住了臉。玉發(fā)站著望了那包袱,有點兒躊躇,緩著聲音道:“何必這樣忙呢?
玉清道:“不忙,你又怕上當(dāng)呀,惹出了禍?zhǔn)?,將來說是我連累你,我擔(dān)當(dāng)?shù)闷饐幔?/p>
玉發(fā)也生了氣,繃著臉道:“我是好意。信不信由你,蔡家是好人,早一個月也不逼我們寫下欠租借條呢。幾件舊衣服就買動了你的心,那也太不值。
這句話讓玉清承受不起,她眼圈兒一紅,立刻流下眼淚來。玉發(fā)就怕妹妹哭,跛著腿,溜出大門去了。到了太陽下山,王好德扛著一把鋤子,由田坂上回來??吹絻鹤幼陂T外草地上,望了瓜架子發(fā)呆。進(jìn)得家來,女兒績麻的架子,放在小過堂里,靜悄悄的沒個人。他放下鋤子走到廚房里,劉氏是默然的在灶門口燒火。便問道:“玉清還沒有回來嗎?
她道:“還沒回來,那還了得,她睡覺了。
王好德拿了旱煙袋,坐在矮板凳上,嘆口氣道:“玉清這孩子,還是這樣嬌氣,一不順心,先哭,后睡覺,這準(zhǔn)是她由蔡家回來,你們說了她吧?那有什么法子呢?東家有話,我也要敷衍敷衍,慢說是她一個小姑娘呀。
劉氏道:“我哪里說了她,是玉發(fā)多嘴。
王好德點著頭道:“他已經(jīng)和我嘰咕幾回了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以后我們把今天這件事忘了,不要提起。
說著低了一低聲音道:“那不怪他,就是我也不贊成的。我們這大女孩子,給人家作偷梁換柱的事,什么意思呢。將來讓人家知道了,不是怪難為情嗎?我們?nèi)烁F志不窮呀。
劉氏道:“那我明白,還不是你說的話,東家的吩咐,我們總得敷衍敷衍。
王好德默然的吸著旱煙,卻不答復(fù)她的話,連吸了兩袋旱煙,他才嘆上一口氣。劉氏道:“真沒想到東家家里鬧這回笑話,倒搞得我們一家不順心。
王好德皺了眉道:“不提了。我已經(jīng)聲明過了,不用再提,你怎么又提起來了呢。
劉氏一看這樣子,是真不能提了,也就不再說到。玉清直到吃晚飯的時候,才出了房門,也繃著臉子,垂了眼皮,什么話也不說,她如此,家里人也就只有忘了蔡家今天這件事。為了大家下著戒心,這一出小小的喜劇,全村子就沒有人知道。王玉清原猜想著蔡玉蓉若回家來,免不得要大大的吃一回醋,可能再受她一番侮辱??墒沁^了十天半月,沒聽到她回家的消息,直過了兩個多月,已是中秋將近,還沒有聽到玉蓉回家的消息,這么一件小笑話,自也淡忘了。農(nóng)歷七月尾,稻田里的稻禾,已經(jīng)長到四尺多長,黃黃的顏色,谷穗子已長得有五寸過去,彎彎的勾著頭,在稻禾上更遮蓋上了一層黃云。作莊稼的人,看到了這種東西,比少年人看到了他的愛人還要高興。王好德手里握著一支旱煙袋,一只手背在身后,在田埂上繞了幾畝已成熟的稻田,兀自轉(zhuǎn)著圈子。那時,太陽落到山頂上不高,照著田坂上一片金黃的光彩,淡淡的西風(fēng),由短堤上的大楊柳梢吹拂過來。鄉(xiāng)下人不知道什么叫已涼天氣未寒時,也不知道什么叫天涼好個秋,不過這樣的走著,太陽并不曬人,風(fēng)吹了粗布褂子飄蕩了衣襟,身上沒有了汗,也不涼,說不來精神上是一種怎樣慰快的滋味。他手扶了旱煙袋在嘴里吸著,很久很久,吸上了一口煙,正自十分高興著,忽然身后有人叫了一聲王好老?;仡^看時東家蔡為經(jīng)穿著嶄新的藍(lán)布大褂,扶著一根文明杖,口里銜了一支紙煙,也在看秋收呢。
他勾了頭笑道:“東家老爹,也出來看看莊稼,今年的年成倒是不壞。
蔡為經(jīng)慢慢的走上前,二人同站在一條田埂上。這里正有兩三棵小柳樹和一棵小梓樹,那柳樹的葉子,倒是綠油油的,綠里透著黑色。那小梓樹卻不然,已是由綠變到黃色,而且葉子也不是那樣重重疊疊,而是挺長的葉柄,掛著一片很厚的葉子,葉子被風(fēng)吹著,就在半空里作鷂子翻身,葉葉相撞,帶動著斜陽,閃閃有光。蔡為經(jīng)看了這景致點點頭道:“秋高氣爽,這時候在鄉(xiāng)下過日子是最好不過。
王好德道:“果然是最好不過。
蔡為經(jīng)咳嗽了兩聲,又抬頭向天上看看,笑道:“今年秋天,沒有什么淫雨。
王好德道:“是的,這些日子都很好。
蔡為經(jīng)將手里的文明杖,對著周圍田地里一指,笑道:“不用說,這些田里的收成都是很好的吧?
王好德自然是位老莊稼人,這位蔡大老爹,可也是位世襲地主,年成有幾成,彼此的眼睛一望,都是十分明了的,東家這樣一問,王好德倒不能說年成不好,便點點頭道:“總算不錯吧。不過……
蔡為經(jīng)一擺手道:“不要作文章下轉(zhuǎn)筆,既是年成不錯,也就沒有多話說。今年下半年,我的女孩子,恐怕要作喜事,要多多的花錢。同時,鄉(xiāng)下朋友,城里朋友,都也贊成,我競選縣參議員,請客應(yīng)酬,哪里不花錢。我的錢,都出在租稻上,這不用我說,你也是知道的。我今年不同往年,田里一割稻子,我就要收租的。你算算,還有多少日子,可以把田里稻子都收割了。
王好德一聽東家這口風(fēng),先就關(guān)上了讓租的大門,而且日期還要提前。他也來不及考慮,先挑選容易答復(fù)的說出來。便道:“這日子很難說定啦。我今年下的種子,很不一樣。為了趕快搞點糧食吃,種了幾畝田八十天黃,這在明后天就可收割了。其余的田分作兩股,一股種的是普通種子,一種是晚稻,到八月中秋后才能……
蔡為經(jīng)向他連擺了幾下手道:“你不要說這些行話,我也不是城里來的人,有什么不明白。無論如何,你先得在三天之內(nèi),給我十擔(dān)稻子。我要你交這些稻子,絲毫不過分。你借了我七擔(dān)多稻,連本帶息,就該有九擔(dān)稻,你包點尾數(shù),湊個整,這不應(yīng)當(dāng)嗎?
王好德陪了笑道:“當(dāng)然是不過分。不過這三天之內(nèi)割的新稻子,恐怕總數(shù)就不會超過十擔(dān)。我也應(yīng)當(dāng)留點新米嘗嘗,這一節(jié)還差著許多油鹽雜貨帳呢,也應(yīng)當(dāng)把帳結(jié)清了。
蔡為經(jīng)將手里的文明杖在地上連連的頓了幾下,瞪了眼道:“這是你說的公道話?欠下了油鹽零碎帳,你打算還用了。欠著我的租子呢,你就不給了,多話不消說,你明天割稻,就在田里把稻打下了,我親自帶了斗來,在田里量租。
王好德道:“大老爹,你何必這樣急?
蔡為經(jīng)道:“我不是告訴了你,我等著錢用嗎?
王好德道:“你老爹一鄉(xiāng)的富戶,也不在乎我這點租稻。
蔡為經(jīng)道:“你說的一偏之理,一家佃戶的租不在乎。兩家田戶的租我又不在乎,佃戶都說我不在乎,我還收什么租?
王好德道:“不是那樣說,你老收別家的租子,不曾像收我的租子這樣緊。
蔡為經(jīng)鼻子哼了一聲道:“收你的租子是緊一點,那也就為的你太拖疲。你已經(jīng)拖欠我三年租子了,堆積到今年,你自己也不過意,寫了一張借條給我。借條上寫得明明白白,新稻登場,本息一并清還,怎么著,到現(xiàn)在,你又不算數(shù)了。
王好德道:“白紙上寫了黑字,我怎能說不算數(shù)呢?
蔡為經(jīng)道:“算數(shù)就好,明天割稻還我欠租。
說著,他又把文明杖在地上連連的頓了幾下,扭轉(zhuǎn)身就走了。王好德站在田埂上發(fā)了一陣呆,對田里稻禾上垂著的長穗子看看,又對東家那大莊屋看看,嘆了口氣,也就慢慢地走回家去。
他走到小過堂里,見打稻的大木桶,已拂去了灰塵,斜靠了墻放著,三四把割稻的鐮刀,也放在木桶邊。他淡淡的笑道:“預(yù)備割稻了。
玉清由里面迎了出來,笑道:“我們種的那八十天黃,明天該割了。一來怕天,一天二天變,下雨怕濕了稻,起風(fēng)怕灑了稻穗子,二來也怕鳥吃。明天一天,我們?nèi)蚁绿?,我也幫著,過幾天,我們就吃新米了。
王好德道:“你要吃新米,我們這八十天黃,大概能打下幾多稻?
玉清還沒有答言,玉發(fā)由廚房里跑出來,笑道:“我天天都到田里去看看,估計一下,總可以打個七擔(dān)八擔(dān)的。
王好德道:“哦!七擔(dān)八擔(dān),你忘東家了。
他說著,將旱煙袋嘴子放在口里銜著,將桌子角上的蒿草香取過來,就向煙袋斗子上點著,這才看到煙斗子里還沒有裝上煙葉,他放下蒿草香,伸了兩個指頭,在腰帶上掛的煙荷包里只管掏著煙葉,卻不裝煙。呆板臉,不作聲。玉清笑道:“爸爸又在想什么心事?
玉發(fā)道:“爸爸是說東家也要新稻,那我們就先送兩三石給他吧
王好德道:“我知道你們忘了那件事了。三個月前,東家催討欠租,我們沒有寫張借條給人家?連本帶息,十擔(dān)將近。剛才東家老爹對我說了,明天我們割稻,十擔(dān)欠租要一齊挑了去。我們把熟了的稻子都給了人家,還嫌不夠呢。和我說話的時候,神氣還是十分厲害,我分辯兩句,他氣著就跑了。看這樣子,明天非來挑稻不可。你們一頭高興,打算男女老少全下田去割稻,那不叫是夢想嗎。
玉清道:“若是那么著,我們就不下田,讓它風(fēng)吹雨打鳥吃。
玉發(fā)已經(jīng)接過他父親手上的旱煙袋,坐在屋角的板凳上,慢慢的吸著煙,身子半俯著,眼望了地面,板住了臉子不作聲。玉清站在屋子中間,指手劃腳的說完了,他才道:“你倒是說得很痛快,一年的辛苦勞累,就讓他算了。你沒有下田,也送茶送水來過吧,就是這樣算了。
玉清道:“那么,我們就全家都去。媽去了,我們這帶病的人都下了田,他們好意思把我們割了的稻子都挑了去嗎?
王好德道:“也只有這個法子吧,稻子不能不割,東家到田里去挑租稻,我們也無法攔阻。我們家的糧食快完了,人心都是肉作的,東家老爺也不能看著我們餓肚吧?
大家在無可奈何的討論下,就商得了這樣結(jié)果。到了次日早上,大家搶著喝了幾碗熱粥。王好德和玉發(fā)抬著那只打稻的敞口方木桶,扁擔(dān),鐮刀,繩子,竹籮都放在木桶里。玉清提了一只大瓦壺,托了幾只粗碗,在后面跟著,徑直的向田板上走去。
東升的太陽,照著田里熟了的稻米,更是金晃晃的閃耀著人的眼睛,玉清站定了腳,笑著感嘆了一句:“稻子長得真好哇。
玉發(fā)道:“稻子長得真好不是?可是全是人家的。
王好德在桶里,提起一把鐮刀,首先跳下田去,舉著鐮刀道:“少說閑話,動手吧。
說著,左手揪住了稻棵,彎下腰去,右手揮動了鐮刀,沙啦,沙啦,就將稻棵割了起來。七月底的田里,水早是干了的,雖泥土潮濕著,卻還可以下腳。姑娘玉清,跛子玉發(fā),也都跳下田來幫著割稻。他們在涼爽的早晨,工作得很快,不多大的工夫,就割完了,一丘田,玉清由東邊田梗,直割抵了西邊田梗,一口氣穿過了一丘田,把腰伸直著,噓了一口氣,回轉(zhuǎn)頭來看了看,笑道:“媽還沒有來。
但是他的母親劉氏沒來,東家蔡為經(jīng)可來了。他手撐了一柄青布傘,緩步而來??催@樣子,是預(yù)備在太陽底下作長久行動的。在他后面,就有幾個挑空木筒的人跟著。玉清一看,心里就十分明白,這就是東家到刀口上來搶收稻子了,王好德也割著稻子,走到了她的面前。她低聲道:“爸爸你看,東家?guī)е藫屖盏緛砹恕?/p>
玉發(fā)玉清雖不像他那樣決絕,但是也僅僅只回頭偶然看一眼,并不作聲。
蔡為經(jīng)撐了那柄青布傘,也隨著走下了田來,緩著步子跟了過去,緩緩的笑道:“王好老,你女人的病好了,你又輕了一層累了。她身體康健的時候,她也是很能幫助你的呀。
王好德答應(yīng)了個是。蔡為經(jīng)道:“你兒子雖然跛一只腿,莊稼上有些事他倒是能作的。
王好德又答了一聲是。蔡為經(jīng)道:“大概半個月工夫,你的稻子都割完了吧?
王好德還只是答應(yīng)了一個字,是。蔡為經(jīng)站住了腳,對他全身望著,眼睛瞪著像兩個核桃似的。但王好德只是彎了腰向前割著稻去,東家給他什么顏色,他并不看見。蔡為經(jīng)就大聲喝道:“王好德,你什么意思,我和顏悅色和你說話,你竟是這樣愛理不理的。我知道,你以為你今天第一日割稻,我就來收租,你不痛快。難道要等你把稻子挑回家去,過十天半個月,我到你家去收租子,你才舒服嗎?
王好德被他一聲喝著,固然是已伸直腰來。就是他一雙兒女,也都伸直了腰,手提了鐮刀,向東家呆望著。蔡為經(jīng)橫了眼光道:“你們不要糊涂,以為我收租子收到田里來,未免太急。你要知道,我收的不是今年的租,我收的是去年的租。去年的租,你們吃著變了糞,糞下了肥料,又變成今年的糧食了。你在田里是還我的租,挑回去在家里放個十天半月,還是還我的租,你少不了我的,我也不多要你的,遲早有什么分別。蔡老六,把斗拿過來,把桶里的稻先量量。當(dāng)了他父子的面,先挑兩擔(dān)回家去。給臉不要臉,對這種人不用再客氣了。
那蔡老六倒是忠于他的主子的,把斗提了過來,放在王好德面前,兩手叉腰,談笑著向他說了三個字,“過斗吧。
王好德對他這個態(tài)度,覺得比東家的態(tài)度還要難堪,恨不得舉起鐮刀砍了過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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