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第十七章 內地人的惡毒

于絮爾·彌羅埃 作者:巴爾扎克 譯者:傅雷


米諾萊太太從丈夫那兒得了一筆禮物:一套銀器和一套餐具,大約值到兩萬法郎。她每逢星期日必定大排筵席,因為那天當助理檢察官的兒子總得帶幾個楓丹白露的朋友到家里來。為那些豐盛的酒席,才莉特意從巴黎定幾樣希罕的菜,使公證人第奧尼斯也不得不學她的氣派。古鄙直到七月底,前任車行老板過了一個月布爾喬亞生活之后,才受到邀請;在此以前,米諾萊一家都避之唯恐不及,認為他是無賴,有傷他們體面的。古鄙對于這種有心的遺忘已經不痛快了,還得對但羨來尊稱為“您”。因為但羨來自從進了衙門,便是在家里也擺出儼然和傲慢的神氣。

古鄙問助理檢察官:“那末您是把埃斯丹忘了,專心愛彌羅埃小姐了?”

檢察官回答:“先生,第一,埃斯丹已經死了。其次,我從來沒想到什么于絮爾。”

“啊,?。∶字Z萊老頭,你以前跟我怎么說的?”古鄙很不客氣的嚷著。

米諾萊扯的謊被這么一個可怕的人當面揭穿,差點兒驚惶失措;幸虧那天請古鄙吃飯是有計劃的,因為想起古鄙以前的提議,說他能破壞于絮爾和薩維尼昂的婚事。米諾萊便一言不答,拉著古鄙走到園子的盡里頭。

他說:“朋友,你轉眼就是二十八了,還沒走上成家立業(yè)的路。我希望你好,因為你是我兒子的老朋友。聽我說:倘使你能夠教彌羅埃小姐嫁給你,——她也有五萬法郎財產呢,——我可以起誓,幫你在奧萊昂盤進一個公證人的事務所。”

古鄙回答:“奧萊昂不行,那邊我不容易出頭;還是蒙太奚……”

米諾萊搶著道:“不要蒙太奚,桑斯倒還……”

“桑斯就桑斯!”那奇丑無比的幫辦回答。

“那兒有個總主教;熱心宗教的地方,我不討厭:只要拿出一副假仁假義的面孔,就容易有生路。何況那姑娘是個熱心的教徒,到那邊一定有發(fā)展。”

“當然,必須等我們表妹出嫁的時候,我才拿出十萬法郎來;我要幫助她,表示我對老叔的敬意。”

“為什么不連帶酬謝酬謝我呢?”古鄙的神氣很陰險,他疑心米諾萊這件事必定別有用意。“你在羅佛古堡四周能買進兩萬四收入的一大塊田產,方方正正,不跟別人的田交錯,不是全靠我通風報信嗎?既然洛昂運河對岸,你還有草原和磨坊,那塊田還能增加一萬六千收入。喂,老頭兒,你可愿意跟我真心相見?”

“怎么不愿意!”

“告訴你,為了要你知道我的厲害,我正在替瑪尚安排,準備把羅佛全部買下來:獵場,花園,森林,后備獵場,統(tǒng)統(tǒng)在內。”

“你敢?”才莉闖過來嚷著。

古鄙象毒蛇似的把她瞪了一眼,說:“哼!只要我高興,明天瑪尚花二十萬就把那些都買下了。”

“你走開,我跟他談得很好呢……”大個子米諾萊抓著才莉的胳膊,把她推走了,回過來對古鄙道:“我們這一響事情太多,沒想到你;可是我相信你的友誼一定會幫我們買進羅佛的。”

古鄙很狡猾的說:“不錯,羅佛從前是侯爵的封邑;到你手里,一年就有五萬法郎收入,產業(yè)本身值到二百萬以上。”

“那時,咱們的助理檢察官不是娶一個法蘭西元帥的女兒,便是娶一個舊世家的獨養(yǎng)女兒,能夠幫他升調到巴黎去。”車行老板說著,打開他的大鼻煙壺,送到古鄙面前。

古鄙吸了煙,彈著手指,嚷道:“那末咱們是不是真心相見呢?”

米諾萊握著古鄙的手,回答:“君子一言為定!”

也算米諾萊運氣,古鄙象一切機靈的人一樣,以為米諾萊看見他捧出瑪尚來跟他作對,才把于絮爾的親事做借口,跟他講和。

他心上想:“那句謊話不是他想出來的,分明是才莉教的。好罷!丟開瑪尚。不出三年,我可以當選做桑斯的議員了。”他看見篷葛朗到對門去打韋斯脫,便奔到街上,對他說:“親愛的篷葛朗先生,你對于絮爾·彌羅埃很熱心,不會不關切她的前途?,F(xiàn)在有一頭親事在這里:對方是個公證人,將來在一個首府的城里開業(yè)。三年之內,他保證當選為議員,立婚書的時候就能給妻子十萬法郎。”

篷葛朗冷冷的答道:“于絮爾的前途比這個好多呢。包當丟埃太太自從家中出事以后,身體比以前差多了,從昨天起她又老了許多,這樣郁郁悶悶下去是活不久的;薩維尼昂一年還有六千法郎收入,于絮爾有四萬現(xiàn)款,我將來替他們用瑪尚那種辦法存放,可是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;要不了十年,他們也能有一份小小的家私了。”

“那末薩維尼昂真是胡鬧了,放著好好的親事不要!象羅佛小姐那樣的獨養(yǎng)女兒,叔父叔母給她留著兩份豐厚的遺產,包管薩維尼昂一說就成。”

“拉·風丹說的好:有了愛情就忘了謹慎。”篷葛朗為了好奇,又追問一句:“可是你說的那公證人是誰呢?因為……”

“就是我呀,”古鄙回答;法官聽著打了一個寒噤。

“是你……”篷葛朗說著,并不隱藏他要為之作嘔的神氣。

“不錯!先生,就是小弟古鄙眼中全是怨毒,憎恨和挑戰(zhàn)的意味。

于絮爾在小客堂里坐在包當丟埃太太身旁,篷葛朗一進去就問她:“有個公證人向你求婚,預備拿出十萬法郎,你可愿意嗎?”

于絮爾和薩維尼昂都渾身一震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:于絮爾帶著笑容,薩維尼昂也不敢露出不安的神色。

“我不能自己作主的。”于絮爾回答,同時避著老太太的眼睛向薩維尼昂伸出手去。

“我問都沒問你,就回絕了。”

包當丟埃太太道:“為什么?孩子,我覺得公證人這一行梃不錯呢。”

于絮爾答道:“我寧可過著清寒的日子。跟可能的遭遇相比,我這生活已經很富足了。有老奶媽照料,我不用擔什么心事;我喜歡眼前的生活,才不想拿這個生活去換一個渺茫的前途呢。”

第二天,郵局送出兩封匿名信,在兩個人心里下了兩劑毒藥:一封給包當丟埃太太,一封給于絮爾。老太太收到的信是這樣的:——

 


“你愛你的兒子,要攀一頭門第相當的親事,可是你放任他迷著一個沒有財產而野心很大的女孩子,讓一個軍樂師的女兒于絮爾在你家里出入!其實你很可以娶羅佛小姐做媳婦,她的兩位長親,龍葛洛侯爵和羅佛騎士,每人都有三萬法郎進款,因為不愿意留給揮霍成性的老瘋子羅佛先生,有心等侄女出嫁的時候送她一筆陪嫁。格萊芒蒂·杜·羅佛小姐的姑母是賽萊齊太太,她的獨養(yǎng)兒子最近在阿爾及爾陣亡了,將來一定會過繼內侄女的。寫這封信的人無非為了你們的好,他知道羅佛家對薩維尼昂很有意思。”


 

以下是于絮爾收到的信:

 


“親愛的于絮爾,納摩鎮(zhèn)上有一個崇拜你的青年,每次看到你在窗下工作,不能不感到一股熱情,因此他知道自己的愛情是終身不變的。這青年有的是剛強的意志,百折不回的毅力:希望你接受他的愛情,因為他用意純潔,很謙卑的向你求婚,目的是要你幸福。他目前的財產已經很可觀,但比著你做了他妻子以后的財產,還不過是個小數目。有朝一日,你能以部長夫人的身分出入宮廷,成為全國第一流的太太。他每天看到你,可是你看不到他;你只要把蒲奚伐種的石竹擺一盆在窗口上,他就會登門拜見。”


 

于絮爾把信燒了,沒有告訴薩維尼昂。兩天以后,她又收到一封信:——

 


“親愛的于絮爾,一個愛你勝過愛自己生命的人寫信給你,你不應當置之不理。你以為能嫁薩維尼昂,真是大錯特錯了。這粧婚姻不會成功的。包當丟埃太太不會再接見你了;她雖是有病,今天早上還是步行到羅佛去,為薩維尼昂向羅佛小姐求婚。薩維尼昂早晚要讓步的。他有什么理由反對呢?羅佛小姐的兩位長親,決定在婚書上保證把財產送給她,總數有六萬法郎一年的收入。”


 

這封信使于絮爾嘗到了嫉妒的滋味,那是她從來沒受過的痛苦,為之心都碎了;而在一個性格這樣復雜,這樣易于感受的人身上,一朝有了妒忌的心,她的現(xiàn)在,未來,甚至于過去,都變成了灰色。她一收到這封不祥的信,就坐在老醫(yī)生的大沙發(fā)上,眼睛望著空中,墮入痛苦的幻想。一剎那之間,她覺得美好和熱烈的生氣一變而為死亡的涼意。而且她的感覺比這個還要可怕;古怪的天才約翰·保爾,在他的杰作中描寫一批死人,因為發(fā)覺沒有上帝而驚醒過來:于絮爾的情形就跟這個一樣。蒲奚伐催她吃飯催了四次,只看見她把面包拿起來放下去,沒能送到嘴里。奶媽想說句埋怨的話,于絮爾卻做了一個手勢,把她喝阻了,素來很溫和的口氣居然變得很專橫。蒲奚伐湊著門上的玻璃暗中覷視,只見她忽而滿面通紅,好象發(fā)著高熱,忽而臉色發(fā)紫,仿佛熱過一陣又打著寒噤。這情形到四點左右越發(fā)嚴重:她時時刻刻站起身子,看薩維尼昂是不是來了,而薩維尼昂竟是不來。嫉妒與懷疑使她忘了情人的羞怯。至此為止,于絮爾決不肯流露出什么舉動,讓人猜到她的熱情的;那時卻戴了帽子,披了小圍巾,沖到過道里預備上街去接薩維尼昂了;但是羞怯的心理并沒完全消滅,她又回進小客廳,哭了。晚上神甫來的時候,可憐的奶媽在門口攔著他,說道:“??!神甫,不知道小姐是怎么回事,她……”

“我知道了,”神甫凄然回答,不讓驚慌的奶媽再往下說。

于是夏伯龍把于絮爾不敢查問的事說了出來:包當丟埃太太上羅佛家吃飯去了。

“薩維尼昂呢?”

“也去了。”

于絮爾渾身一震;夏伯龍神甫象觸電一般也跟著打了個寒噤,心里很難過,久久不能消釋。

“所以咱們今晚不到她家里去了神甫說,“并且,孩子,你最好不必再去。老太太以后接待你的態(tài)度,會傷害你的自尊心的。我們已經把她勸得動心了,肯提到你的婚事了;不知道哪兒來的一陣風,使她突然之間又變了主意。”

于絮爾聲調很堅決的說:“我準備聽天由命,把什么事都看作意料之內。遭到這種患難而知道自己并沒有得罪上帝,就是大大的安慰了。”

“好孩子,你得逆來順受,不要隨便去猜測天意。”

“我不愿意疑心包當丟埃先生的人格,冤枉他……”

“干么不叫他薩維尼昂了?”神甫覺得于絮爾的口吻有些氣憤。

她哭著說:“對,我不愿意疑心我親愛的薩維尼昂,”說到這里竟嚎啕大哭了。“好朋友,我心里還認為他的品格和出身一樣高尚。他不但親口說過只愛我一個人,并且還有事實證明,因為他對我非常體貼,甚至拿出犧牲精神來克制他的熱情。最近篷葛朗先生和我說起有個公證人提親,我伸出手去讓他握著,這是我破題兒第一遭的舉動,我可以向你發(fā)誓。固然,他開場是和我取笑,隔著街送了我一個飛吻;但從此以后,他的感情沒有越出最嚴格的范圍,那是你知道的。除了那個只有天使看得見的一角之外,你把我的心都看得明明白白,我可以告訴你:他的感情使我精神上得到許多好處,它使我甘于貧苦,減輕了我身遭大喪的悲痛,這喪事表現(xiàn)在我孝服上的,遠過于我心中的。噢!那是不應該的。我心中的愛情的確超過我對干爹的感激,所以上帝給了我報應。有什么辦法!我自命為薩維尼昂的妻子;我太得意了,也許上帝便是懲罰我的驕傲。你剛才說得好,我們的行動只應該把上帝作中心和歸宿的。”

神甫看見她慘白的臉上淌著眼淚,不由得很感動。可憐的姑娘以前越是十拿九穩(wěn),這一下越是失望得厲害。

她接著說:“可是一旦回到了做孤兒的地位,我自然能恢復做孤兒的心情。我不能做我愛人的絆腳石!他呆在這里有什么出息?我是什么人,敢對他存著奢望?何況我對他的友情那么深厚,盡可以把我的幸福和希望完全犧牲……你知道,我常常責備自己把我的幸福建筑在別人的墳墓上面,明知道要等那位老太太死了,我的美夢才能實現(xiàn)。如果有個女子能夠使薩維尼昂有錢,有福,我所有的一些財產正好作為我馬上進修道院的捐獻。天上沒有兩個主宰,女人的心中也不應當有兩次愛情。修道的生活倒也很能吸引我。”

“他總不能讓母親一個人到羅佛去啊,”好心的神甫聲氣柔和的說著。

“咱們不談了罷,神甫。今天晚上我要寫信給他,還他自由,能夠把這堂屋的窗關起來,我也很高興。”

于是她把匿名信的事告訴神甫,聲明她不愿意追究那個不相識的情人。

神甫叫道:“哎!包當丟埃太太也收到了一封匿名信,才上羅佛去的。我看,準有些惡毒的人在陰損你。”

“為什么呢?我和薩維尼昂又沒得罪過人,跟地方上的利害沖突也早完了。”

“不管它,孩子;既然一陣狂風把我們的聚會吹散了,趁此機會整理整理咱們老朋友的藏書也好?,F(xiàn)在都堆在那兒,讓我和篷葛朗兩人理起來,我們還想在里頭細細找一找呢。你應當信托上帝;同時也別忘了,我和法官始終是你忠實的朋友。”

“這已經了不起了,”她說著,把神甫直送到過道外邊的門口,象窩里的鳥兒一樣往外探了探頭,還希望能看到薩維尼昂。

米諾萊和古鄙剛從草原上散步回家,走過這兒停下來!米諾萊對于絮爾說:“怎么啦,表妹?——咱們終究是表親,是不是?你好象變了。”

古鄙瞅著于絮爾,火剌剌的目光把她嚇了一眺:她一言不答,回進去了。

“她脾氣犟得很。”米諾萊對神甫說。

“彌羅埃小姐不站在大門口跟男人說話是不錯的;她年紀還太輕。”

古鄙道:“哦!你沒知道她情人倒不少呢。”

神甫馬上行了禮,急急忙忙向布爾喬亞街走去。

古鄙對米諾萊道:“行啦,藥性發(fā)作了,她已經面無人色;不到半個月,準會離開這兒。你等著瞧罷。”

古鄙臉上的獰笑,和約瑟·勃里杜畫的歌德的曼菲斯托番一樣,有種惡魔式的表情;米諾萊看著害怕了,嚷道:“的確,跟你做不得冤家,還是交朋友的好。”

“當然羅,她要不嫁給我,我就教她郁郁悶悶的不得好死。”

“好,小家伙,你干就是了;我送你一筆資本到巴黎去當公證人。那時你可以娶一個有錢的女人了……”

古鄙聽了很奇怪,問:“可憐的姑娘!她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?”

米諾萊用了一個粗野的字兒,意思是說:“我看見她就討厭!”

“等下星期一,你看我怎么收拾她!”古鄙說著,打量著車行老板的臉。

第二天,老婆子蒲奚伐上薩維尼昂家,送給他一封信,說道:“不知道我那姑娘跟你說些什么;她今兒早上簡直象死人一樣。”

從這封寫給薩維尼昂的信上,誰都想象得出于絮爾隔天夜里所受的痛苦。

 


“親愛的薩維尼昂,聽說你母親要你娶羅佛小姐,也許她這么辦是對的。你面前擺著兩條路:一方面是近乎貧苦的生活,一方面是富裕的生活;一方面是你自己選擇的妻子,一方面是適合社會慣例的妻子;一方面是服從你的母親,一方面是根據你自己的選擇,因為我還自認為被你選中的。薩維尼昂,如果你要有所決定,我要你完全自由的決定,不受一點兒約束:我允許你收回過去的話,那是你對你自己說的,不是對我說的:你發(fā)那個心愿的時間,我永遠忘不了,而且和那天以后的許多日子一樣,在我記憶中是極純潔的,甜蜜的,這個回憶就夠我一輩子消受了。假使你一定要守約,從今以后就有一個可怕的,不祥的念頭,破壞我的幸福。清苦的生活,今天你是欣然接受的,但你將來可能想到,倘若遵守了社會的慣例,你的處境會變成另一個樣子。你把這神念頭說出來罷,等于把我宣告死刑;不說出來罷,只要你額上有一絲半絲皺痕,我就會多心。親愛的薩維尼昂,我在世界上最愛的就是你。我可以那樣愛你,因為干爹雖則有些忌妒,仍舊和我說‘孩子,你愛他罷!你們倆遲早會結合的。’上巴黎去的時候,我愛著你,可不存什么希望,單單那感情已經使我滿足了。我不知道現(xiàn)在我是否能再回到那個境界,但我一定努力做去。眼前我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呢?還不是兄妹而已?好,咱們就至此為止罷。你盡管去娶那個有福的姑娘,她可以使你們的姓氏得到應有的光彩,而我是,照你母親說來,要減少它的光彩的。你從此再也不會聽到我的消息。社會的輿論一定贊成你。我,我永遠不會責備你,我永遠愛你。即此告別!”


 

“你等一等!”薩維尼昂說著,做手勢叫蒲奚伐坐下。他立刻寫了一個字條:

 


“親愛的于絮爾,來信使我非常難過,因為你自己找了許多不必要的痛苦,而且破天荒第一次,我們倆的心居然不一致了。你沒有嫁過來,只因為我不得母親同意不能結婚。有了八千法郎進款,在洛昂河邊找一所小屋子住下,難道這不是一份產業(yè)嗎?我們早打算過,叫蒲奚伐當家,我們一年能積蓄五千法郎。當初在你姑丈的園子里,你有天晚上答應做我的未婚妻,所以我們中間共同的約束,你不能片面解除。昨天我清清楚楚告訴羅佛先生,即使我是自由之身,也不愿意從一個不認識的少女手里得一份家私!我母親不愿再接待你了,我沒福氣看到你每晚光臨了??墒强恐翱诤湍懔⒄剮追昼姷目鞓罚埬悴灰右詣儕Z……我今晚來看你。世界上無論什么都不能使我們分離。”


 

“快走罷,老媽媽。不能讓她多操一分鐘的心……”薩維尼昂為了要打于絮爾窗下過,每天都出去散步。當天下午四點,他散步回來,發(fā)覺情人經過了意外的風浪,臉色有點兒蒼白。

她說:“至此為止,我似乎還沒體會到和你相見的樂趣。”

薩維尼昂微笑著答道:“你曾經告訴我,因為你每句話我都記得;你說‘沒有耐心,愛情就不會成功。我等著就是了!’好孩子,難道你現(xiàn)在把愛情和信心分開了嗎……好啦,咱們的誤會消釋了。你一向以為我愛你不及你愛我。我可曾疑心過你?”他說著,遞給她一束野花,扎束的款式顯出他的確是一片至誠。

“你沒有理由可疑心我啊,”接著她聲音很慌亂的補上一句,“并且你還有所不知,她已經通知郵局,一切信件都不收。但薩維尼昂走了,她目送他從布爾喬亞街拐進大街以后,過了一會,不知由于什么妖術,她竟在大沙發(fā)上看到一張字條,寫著:“小心點兒!受到輕慢的愛人比老虎還兇猛。”薩維尼昂雖是一再央求,于絮爾為謹慎起見,仍不愿意把那個使她提心吊膽的秘密告訴薩維尼昂。于絮爾以為愛情破裂了而結果仍舊見到愛人,當然感到說不出的快樂;唯有這快樂才能使她把剛才為之毛骨悚然的恐怖暫時忘掉。等待一粧渺茫的災難,誰都覺得是不堪忍受的毒刑。因為不知道災難究竟是怎么樣的,痛苦的范圍似乎更大了;凡是不可知的事,我們心中都覺得它無窮無極。對于于絮爾,那簡直是最大的痛苦。她聽到一點兒聲響,心就直跳;便是寂靜無聲,她也害怕,甚至疑心墻壁也在那里捉弄她。臨了,她的恬靜的睡眠也受到打擾。古鄙不知道她身心象花一般的嬌嫩,只憑著他作惡的本性,找到了一種把她摧殘,致她死命的毒藥。

下一天平靜無事。于絮爾彈琴彈得很晚,上床的時候差不多放心了,同時也瞌睡得厲害。半夜光景,一支單簧管,一支雙簧管,一支長笛,一只唧筒號,一只伸縮號,一支低音笛,一支銀笛,一塊三角鐵,合奏齊鳴,把于絮爾驚酲了。所有的街坊都撲在窗口張望??蓱z的孩子看到街上擠著一大堆人已經駭壞了,再聽到一個男人用嘶嗄的聲音嚷著:“于絮爾·彌羅埃!這是你情人送給你的!”更好象當胸挨了一棍。

第二天是星期日,鎮(zhèn)上謠琢紛紛;于絮爾進教堂出教堂,都有大群的人在廣場上爭著注意她,用令人難堪的神氣打量她。大家對那個半夜音樂會七嘴八舌,各人有各人的猜測。于絮爾半死不活的問到家里,從此不出門了;神甫勸她在自己屋里做晚禱。一進門,她在鋪著地磚的過道中,看見門底下塞著一封信;她撿起來,為了想弄清底細,又把它念了。象下面那樣可怕的字條,她看了有什么感覺,哪怕最麻木的人也不難猜想到。

“你還是俯首帖耳,做我的妻子罷:既有錢財,又受疼愛。我非要你不可。即使你活著不為我所有,你死了還是我的。你的苦難都是你的拒絕招來的,并且苦難將來還不限于你一個人。

愛你而你必有一日歸他所有的人上。”

事情真奇怪:正當這個溫柔和順的犧牲者,被人當作殘花敗葉一般作踐的時節(jié),瑪尚,第奧尼斯,克萊彌埃家的幾位小姐,反倒羨慕于絮爾的遭遇。

她們說:“她好福氣。大家都在關心她,討她喜歡,為了她你爭我奪!聽說那半夜音樂會好聽得很!還有一個唧筒號呢!”

“什么叫做唧筒?”

“一種新時行的樂器。瞧,有這么大,”安日麗納·克萊彌埃向巴眉拉·瑪尚解釋。

薩維尼昂一早就上楓丹白露去打聽,是誰把當地軍營里的音樂師請出來的;但每種樂器都有兩個樂師,沒法知道到納摩去的到底是哪一個。上校下令,從今以后,樂師不得他許可不準為私人演奏。薩維尼昂跟于絮爾的法定監(jiān)護人檢察官談了談,說明這一類的搗亂對一個如此嬌弱如此敏感的姑娘,影響如何嚴重,要求檢察官運用職權,追究那次奏樂會的主使人。三天以后,半夜時分又有三架小提琴,一支橫笛,一架吉他,一支雙簧管,來了一次音樂會。這一回,奏樂的人是往蒙太奚方面溜走的,那兒正好有個過路的戲班子駐扎。兩個曲子之間,有一個人用著刺耳的,喝醉了酒的聲音叫道:“這是送給軍樂師彌羅埃的女兒的!”

于絮爾父親的職業(yè),米諾萊老醫(yī)生一向諱莫如深,瞞著人,這一下卻在納摩鎮(zhèn)上變得家喻戶曉了。

事后,薩維尼昂并不上蒙太奚去;當天他收到一封從巴黎寄來的匿名信,恐嚇他說:

你決計娶不成于絮爾的。你要留她一條命,就得趁早退讓;人家對她的愛情比你深得多;他為了討她喜歡,已經改行做音樂師了;他寧可置于絮爾于死地,也不讓于絮爾落在你手里。

這時,納摩的醫(yī)生一天要到于絮爾家出診三次:她受了這些暗算,生命都有危險了。溫柔的少女覺得自己被一雙毒手推入泥洼,卻取著殉難者的態(tài)度:一聲不出,眼睛望著天,哭也不哭了,只等人家來打擊;同時她作著熱烈的祈禱,希望一死以求解脫。

篷葛朗先生和本堂神甫,盡量抽出時間來陪她。她和他們說:“我不能下樓,倒覺得很高興;要不然,他會到客廳里來的,而他平時祝福我的那種眼神,我已經不配領受了!你們想他會疑心我嗎?”

篷葛朗道:“薩維尼昂要是查不出主犯,預備請巴黎的警察局來偵緝。”

她回答那些人也該知道已經傷了我的命,可以安靜些了。

神甫,篷葛朗,薩維尼昂,作著種種猜測和假定,攪糊涂了。薩維尼昂,蒂安納德,蒲奚伐女人和兩個忠于本堂神甫的人,一邊刺探,一邊戒備了一星期;可是古鄙絕對不露痕跡,所有的奸計都是他一個人策劃的。在朋友中間,篷葛朗第一個以為那主犯看著自己的成績害怕了。于絮爾蒼白的臉色和衰弱的身體,已經跟害癆病的英國少女一樣。大家的照顧松懈了。匿名信和半夜音樂會都不來了。薩維尼昂認為那些鬼蜮伎倆的中止,一定是檢察官的暗中采訪發(fā)生了作用;他把于絮爾,他母親和他自己收到的信都呈了上去。可是休戰(zhàn)的時期并不久。正當醫(yī)生把于絮爾神經性的寒熱止住,她重新打起精神的時候,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早上,于絮爾的窗外竟掛著一座軟梯。據夜里趕班車的馬夫說,他經過的當口,有個矮小的男人正從梯子上往下爬;馬夫很想停下來;無奈于絮爾的屋子正在橋堍的轉角上,而牲口一下橋又往前猛沖,直沖出鎮(zhèn)外一大段路。

第奧尼斯的沙龍里傳出一種意見,認為玩這些手段的是羅佛侯爵;他那時處境艱難到極點,有些約期票落在瑪尚手中;倘若女兒馬上嫁了薩維尼昂,羅佛古堡就不至于被債權人扣押。大家又說,凡是使于絮爾出丑和受辱的事,包當丟埃太太看了心里都高興的。但事實上,老太太看到年紀輕輕的姑娘快死下來,倒反軟心了。夏伯龍為了最后那個毒計,難過之極,病倒在床上,幾天不能出門??蓱z的于絮爾,受著這一下卑鄙的打擊,復病了。她從郵局收到神甫一封信,因為郵局認得神甫的筆跡,把信送給了于絮爾:

“孩子,你還是離開納摩,免得再受那些不相識的敵人暗算。薩維尼昂的性命說不定也會有危險。這些事,等到我能來看你的時候再細談。”

下面的署名是:你的忠誠的夏伯龍。

氣得發(fā)瘋一般的薩維尼昂趕去見神甫,可憐的神甫看到有人把他的筆跡和簽字學得一模一樣,駭壞了,把信念了又念;他根本沒有寫信,即使寫了也不會交給郵局寄的。這個兇狠的手段加重了于絮爾的病,薩維尼昂不得不帶著捏造的神甫的信,再去向檢察官求救。

他對檢察官說:“這明明是件謀殺案,所用的手段是法律沒有料到的,被害人卻是一個由法律委托你保護的孤兒。”

檢察官回答:“如果你有什么制裁的辦法,我一定采用!我可想不出!那個躲在幕后的惡棍,說的話倒是不錯:還是把彌羅埃小姐送到這兒來,托圣體修院的女修士們照料。一方面我通知楓丹白露的警察局長,準你攜帶武器,保護自己。我親自去過羅佛,羅佛先生對于外邊猜疑他的話非常憤慨,那也難怪他。我的助理的父親米諾萊,要買他的古堡,正在談判。羅佛小姐決定嫁給一個有錢的波蘭伯爵。我上羅佛去的那天,羅佛先生正要離開鄉(xiāng)下,免得為了債務而受拘押。”

但羨來被上司詢問之下,不敢把心中的意見說出來:他猜到那是古鄙干的。只有古鄙,作事才會在法網周圍繞來繞去而不墮入法網。那時古鄙看到自己逍遙法外,事情做得又隱秘又成功,膽子愈來愈大了。這陰險的幫辦唆使瑪尚控告羅佛侯爵,瑪尚不知是計,聽了他的話;古鄙的目的卻是要逼侯爵把剩下的田產賣給米諾萊。古鄙跟桑斯城內的一個公證人,對于受盤事務所的問題初步談了一下;然后決定使出最后一著棋子,把于絮爾弄上手。他想學某些巴黎青年的榜樣,用強搶的手段,人財兩得。仗著他替米諾萊,瑪尚,克萊彌埃都出過力,又有納摩鎮(zhèn)長第奧尼斯做后援,便是鬧出事來也不難收拾。因此他決意拉下面具,以為于絮爾已經被他折磨得那么衰弱,絕對抵抗不了的了。

但是冒險做這個丑惡的把戲之前,他覺得應當趁著陪米諾萊簽訂合同以后初次上羅佛去的機會,先跟米諾萊談一談。那時米諾萊剛接到兒子的一封密書:他對于絮爾事件先要打聽一些消息,再親自陪檢察官到納摩來,把于絮爾送往修道院,免得再受侮辱。助理檢察官說,萬一迫害于絮爾的人是他們的朋友,希望父親勸勸他;因為法院即使不能懲罰,至少能調查明白,把事情記在賬上的。

米諾萊已經實現(xiàn)了一大愿望。羅佛是迦蒂南區(qū)域最美的古堡之一,從今以后他做定了羅佛的主人翁,還在獵場四周集中了幾塊良田美產,每年有四萬多法郎收入。所以這大漢盡可把古鄙一腳踢開。他預備住到鄉(xiāng)下去,那就不會再想到于絮爾而心里不舒服了。

他一邊在羅佛的平臺上踱來踱去,一邊對古鄙說:“喂,小家伙,別再跟我表妹為難了!”

“嗯……”古鄙簡直猜不透米諾萊這種古怪的行為。原來一個人的愚蠢也有莫測高深的地方。

“噢!我不是無情無義的人;這座六十萬還蓋不起來的古堡,你幫我花二十八萬就買下了,還有附屬的田莊,獵場,后備獵場,花園,森林……哦!這樣罷……我給你一成傭金,兩萬法郎;你拿這筆錢可以在納摩盤進一個書辦的事務所。我再擔保你跟克萊彌埃家攀親,娶那個頂大的姑娘。”

“就是說唧筒的那個嗎?”

米諾萊回答:“不管這些,我表妹給她三萬法郎陪嫁是真的。小家伙,你瞧,你是生來做書辦的,好比我是生來做車行老板的:一個人總不能離開他的本行。”

古鄙一跤從云端里直跌下來,答道好罷,這兒有的是契紙,你簽一張兩萬法郎的約期票給我,我好拿了現(xiàn)款去談判。”

米諾萊瞞著老婆的那部分公債,正好有半年的息金一萬八千法郎可以收進;他以為這么一來,就把古鄙給打發(fā)了,便簽了約期票。古鄙眼看布爾喬亞街上那個低能的大胖奸雄得意忘形,架子十足,便和他說了聲再會,用那副只有暴發(fā)的糊涂蛋見了不會發(fā)抖的目光,把他瞪了一眼。他卻是站在平臺上,居高臨下的眺望著園林,眺望著那座路易十三式宮堡的壯麗的屋頂。

他看見古鄙走回去了,嚷道:“怎么,你不等我啦?”

“你會碰到我的,老爹!”未來的書辦回答;他心里又想報復,又想把大胖米諾萊變化多端,莫名其妙的行為,摸清底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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