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文

第十九章 這騎良駿屬誰家

玉交枝 作者:張恨水


這位新郎馮少云,以前是看過新娘的相片的,也偷看過新娘本人的。在這鄉(xiāng)下,有這樣一位美妻,而且知識水準也相當夠格,那是可以滿意的。只是傳說著蔡小姐相當放肆,也相當揮霍,不免心里有些疑惑。現(xiàn)在看起來,新娘不但不放肆,而且還很拘謹,可想聞名不如見面,而會花錢的這個說法,也就不可信了。于是到了洞房里,他相信這婚姻將來是美滿的。

這時玉清說只有一天的事,他大為不解,問道:“這話怎么個講法?

玉清道:“你以前見過我嗎?

馮少云就在床沿上坐下了,斜了身子向她望著,微笑了道:“除相片不算,我由蕪湖回來的時候,總到縣立女中附近去轉(zhuǎn)轉(zhuǎn),看見過你兩回。

玉清道:“是瘦一點還是胖一點?是白一點還是黑一點呢?

少云道:“差不多吧?我覺著你還漂亮了些。

玉清道:“你沒有看走眼嗎?

少云道:“沒有,我對你很滿意。你為什么說出只有今晚一天的話?你也不像對我有什么不滿?

玉清笑道:“對你不滿,我哪里找去?你再仔細的對我看看,我是相片上那個人嗎?

少云笑道:“怎么不是?這還假得了嗎?

玉清嘆口氣道:“我沒有在你家那福氣。老實告訴你,我是假的,我不是蔡玉蓉。

說著這話時,她兩只眼珠對定了新郎望著。少云對她仔細的看著,問道:“這是什么話?我不懂,你不要給我開玩笑了。

玉清道:“今晚上是什么日子,我能和你開玩笑嗎?我本來想不告訴你的,但是我看到你很好,我不忍騙你。你看看房外有人沒有,讓我把話詳詳細細的告訴你。

少云見她面色是那樣鄭重,果然依了她的話,打開房門來巡視了一遍。然后關(guān)上房門,坐在原處,笑道:“我們安歇了吧,放下帳子,在床上輕輕的談,不會有人聽到。

玉清搖搖頭道:“不行,我不是真的新娘子呀。先讓我把話告訴你吧,望你不要生氣。

于是把蔡玉蓉分娩在即,不能出嫁,又因為自己長得和玉蓉一樣,蔡為經(jīng)連嚇帶買,把自己抓來冒充的計劃,都告訴新郎了。玉清又道:“我本來是要照計裝起病來的,但是我和你拜過堂,坐過床,喝過交杯酒,我看你又很好,我就不愿騙你了。現(xiàn)在把話說明了,隨便你怎樣辦。不過我是蔡家的佃戶,我又欠他的租,不久前,我哥哥病了,我家燒了房子,我全得東家?guī)椭也桓业米锼?。準指望明天回門,把你騙過了,我就把我家救了。但是這半天的工夫,我和你有了感情了,我實在不愿讓你受人家的騙,自然我也就不能再來騙你。你在這上面,原諒我一點吧。

馮少云聽了這話,一拍大腿,正要喊句怪事。可是怕這話喊出來讓人家聽去了,又把這話忍了下去。低聲道:“蔡家這種行為,我實在可惡。他女兒在家里生私孩子,不嫁我也不要緊,為什么要這樣的騙我。

玉清道:“一來是不愿丟這個面子,二來你家有錢有勢,他不愿丟這門親戚。偏偏又有我這么相貌相像的人可以冒充,他就落得冒充一下,我現(xiàn)在很后悔不該來。但是我認得你了,也不算白來。你饒恕了我吧,等我明天回家了,你再和蔡家算帳。那個伴娘,就是我媽,大概她十分不放心,你出新房去吧。我沒別的話說,我是請你多多的原諒我。

少云道:“我當然原諒你,而且我也感謝你。要不你照著他們的計劃裝起病來,我還蒙在鼓里呢。

玉清道:“我的話都告訴你了,你隨便怎么辦都可以。你看還是我裝病呢?還是你出去?

少云道:“我出去,這事就鬧穿了。對蔡家我一點也不顧惜,可是我新郎不準進洞房,人家問起來,我說你是冒充的,你在我家里怎坐得?。堪胍谷讶怂偷侥抢锶??我家里這些個客,我父母的面子也不好看,這只有暫時忍著的好。

玉清道:“今天晚上忍著,明天讓我走嗎?

少云笑道:“那末,就是按著你那句話,我們認識,只有今天一晚。

玉清道:“當然只有今天一晚,以后我們哪里還有見面的機會,有機會,見了面也怪難為情的。

少云道:“以后我們永遠在一處不好嗎?

玉清看了他一眼道:“永遠不分開?

少云握了她的手道:“你不懂我這句話的意思?

玉清點了兩點頭道:“我懂是懂的,可是我不認識字,我也不漂亮,而且是窮人家的姑娘,我恐怕不配吧?

她雖然謙遜著,那讓少云握著的手,她可沒有去擺開。少云道:“窮人家的姑娘,有什么要緊?你比有錢人家的姑娘干凈多了。不漂亮?你不是說你和玉蓉長得相像嗎?老實說,我就是因為她還漂亮,才肯結(jié)婚的。你像玉蓉你就漂亮。

玉清道:“不認識字怎么辦呢?

少云道:“誰是天生就認得的?字慢慢學就會了。

玉清笑道:“對!我一點褒貶都沒有呀!

少云道:“我覺得你對我很好,我也當對你很好。我姑媽說了,你累了一天了該休息了。

說著,拉了她向床邊上去。玉清扭著身子道:“不,我坐一晚。

少云道:“你聽,腳步響,人來了。

于是有那姑老太的聲音了。她道:“少云,夜過子時,該安歇了。明天早上,還要拜客呢。

少云回頭向窗子外道:“這就歇了。

說著,他趕快的放下雕花床架下的蚊帳,將新娘子推到帳子里去。

那位姑太太在窗子縫里張望,玻璃窗里的花布窗帷,也有遮不完全的地力,由那里可以看到新娘那只花紅鞋,在帳子下面露著,新郎也在脫西服了。她手上提了一盞燈籠,自行走開。走到通客房的巷子里遇到劉氏舉了個油紙捻走來了,她笑道:“老太,你不用去了,新娘子安歇了。

劉氏道:“新娘子安歇了?

她原是用很驚訝的聲音發(fā)問的??墒窃拞柕缴囝^尖上,卻把聲音縮小了。但是她不肯止步,依然向新房走來。鄉(xiāng)下的房子,本是沒有玻璃的;因為馮家學時髦,特地在新房里加設(shè)了一個玻璃窗。這窗戶是新加的,新木框子和舊窗臺不能完全吻合,就有了縫。新房里有兩只大紅燭,又有大的煤油琉璃罩子燈,就有光線,由窗縫里射出來。劉氏吹熄了油捻子,首先就在暗處發(fā)現(xiàn)窗臺上的幾根光線。她由這條光條上向窗子里張望,洞房里已沒有了新郎新娘,床上的喜帳,深深的低垂,帳子下擺著一雙紅鞋,一雙紫皮鞋。桌上兩支紅燭,光焰燒得三四寸高,紅光搖撼著滿屋子。她想著,這是喜氣洋洋吧?她站在窗戶外面,出了一會神,心里暗叫著一百聲糟了。但是她有什么法子,姑娘不肯裝病,作伴娘的,沒有那權(quán)利干涉新郎進洞房。她站著向窗縫里探望,探望之后,又在窗子外站著出神。然而她正不會孤獨,年輕的小伙子,三三兩兩,不斷的前來聽房。這窗戶外是個小天井,幸有別間屋子里的燈光,由門窗里放射出來,可以照見天井的人影。要不然,她還只管被人撞著呢,她是看到人影子過來,就閃開了。幾批聽房的人來過了,全無所得而去,因為新人說話的聲音,非常的低微,什么話也聽不見。劉氏看看聽房的,又看看洞房的門緊閉,她不能說什么,也想不出什么辦法,帶了一分沉重的心情,自回預備的客房里去安歇,心里想著,原來就覺得東家想的這條計,十分冒險,但沒想到自己姑娘根本不照計行事。本來也就難怪,十八九歲的姑娘真的做新娘子,真的入洞房,新郎官又是這樣一位白面書生,新房里又是那樣好,她有個不動心的嗎?今晚上是沒法子管這件事了,明天必定要問問姑娘,為什么這樣做?這一臺戲越唱越難,怎樣的收場呢?她這樣的想著,倒是一晚在床上翻來覆去,在枕頭上打個盹,迷糊了會子就醒了。

天已大亮,她也不愿再睡,立刻披衣下床,匆匆的漱洗了,先就到新房外去探望一下。照規(guī)矩,新娘不天亮就起來的。她看到房門還是緊閉,窗戶也沒有開,只好踅回來。她暗叫著玉清這孩子糊涂呀,就是真的新娘子也該起來了。不怕人笑話嗎?她回到客房里,坐不到五分鐘,她又走出來了。她二次到新房外,門已開了,馮家的女工,正送著一盆臉水進去。劉氏走進房時,玉清正對了梳妝臺在梳理頭發(fā)。她看到母親進來了,疏了神,站起來,低聲叫了句媽。劉氏立刻大聲笑道:“姑娘,恭喜呀!

這算把玉清提醒,不覺羞得漲紅了臉,依然坐下,對了梳妝臺理發(fā)。劉氏站在桌子邊,低聲問道:“新姑爺起來了嗎?

玉清回轉(zhuǎn)頭向垂下的床帳,努了努嘴。那個送水的女工,已經(jīng)走了,劉氏就了玉清的耳朵,低聲道:“你怎么沒有照計行事呢?

玉清向她母親看了一眼,沉了臉子道:“我不能老騙人家。

劉氏對女兒臉上仔細的注意著,姑娘卻是不介意,自到洗盆架子邊去洗臉。垂了眼皮,沉著臉腮,好像是不高興母親這一問。對氏手扶了那窗戶前的梳妝臺,倒是呆住了。玉清擰了一把手巾走過來對著鏡子擦臉,看看窗戶,又看看床上,然后低聲道:“這件事,你就不用管了,有我和床上那個人作主。早上,人家招待你吃果子茶,吃早飯,你就舒舒服服吃上兩頓。

說著,她微微一笑。劉氏在她這一笑中,就知道木已成舟那句話是千真萬確。但她放下了這邊,卻放不下那邊,低聲問道:“今天還回門嗎?

玉清道:“那是規(guī)矩,怎么不去?

劉氏還要問時,女仆工又來了,隨后來的人漸多,新郎也起床了,她只好走開。她心里想著,玉清這孩子好大的膽,就這樣弄假成真下去,以后怎樣對付蔡家呢?又怎樣對付自家的老頭子呢?女兒嫁這么一位姑爺,怕不是好,可是這是假的。她想到這一切,覺得比昨天晚上還要精神恍惚,人家招待坐就坐,人家招待吃喝就吃喝。但是看看自己女兒,卻是態(tài)度自然,新姑爺呢,雖然還是像昨天那樣客氣,卻是更顯著一番恭敬。相見之后,總是笑嘻嘻的彎著腰叫聲老太。新姑爺這情景,她自然也莫名其妙,見了這位新姑爺,好像就格外親熱似的。人家叫著,也是笑嘻嘻的向人家回禮。她也就想著,他們兩個人全不著急,自己又何必著急,且看他們怎么辦?于是就沉住了氣靜等回門。吃過了午飯,新郎新娘還有劉氏,一共三乘轎子,抬到了蔡家。劉氏的轎子在后,她下轎的時候,卻看到玉清在堂屋里靠了柱子站著,頭垂在肩膀上,愁眉苦臉的,卻不作聲,看那樣子是生病了。劉氏想著,這是什么意思?天大的事都算完了,現(xiàn)在還要裝病?可是玉清越裝越像,靠了柱子卻是不走,既然這樣做了,劉氏也只有跟著辦。于是跑向前,搶著將她攙扶了。但是蔡家是個紳士人家,排場是不肯忽略的。大門外放著萬頭的爆竹,祖先堂上,設(shè)了香案,蔡為經(jīng)夫婦,高高在上,左右分張,擺了兩把披紅椅靠的椅子,扶了椅子站住。這里新夫婦二人,走到第三進堂屋,在紅氈子上,先拜過了祖先,然后拜見岳父岳母。玉清始終是搖搖欲倒的樣子,由劉氏扶著行禮。拜過了,還不曾站定呢,張氏就搶著向前,將她挽住了,問道:“孩子,你不大舒服嗎?

玉清道:“昨天一過去就病倒了。

蔡為經(jīng)道:“那末,趕快扶到屋子里去休息,先養(yǎng)養(yǎng)神吧。

于是張氏劉氏夾著玉清,把她扶到里面去。來道賀的親友,這時正擁擠了滿堂屋,大家都覺著這事太煞風景。主人蔡為經(jīng)雖然臉上也是表現(xiàn)了憂愁的樣子,但是并不怎樣緊張,依然叫家里人在堂屋里擺上三桌茶點,招待新姑爺入座。新姑爺馮少云很鎮(zhèn)靜的受著招待,不帶笑容,也不帶什么愁容,只是將一番客氣的樣子,周旋著各親友。

大家安坐已畢,蔡為經(jīng)親自陪著姑爺坐一桌。問道:“小女在這半年以來,身體老是不大好,恐怕是昨天受了一點熱。

少云點點頭道:“當然。昨天行過婚禮以后,令嬡就說身體不大好了。這舊式的結(jié)婚儀式,實在是不大好。新娘衣服穿得不多,頭兩天就不吃不喝,加上花轎又是四圍不通風的,悶也把人悶壞了。我想好好的休息一兩天,屋子里讓空氣流通,自然也就會好的。

在桌上的親友,有年老的,點點頭說:“這是有的,老風俗叫著新娘暈轎,一半天就好的。

蔡為經(jīng)聽說,也就裝著寬心的樣子。坐了一會,他也就到內(nèi)室里去看新娘。這時,玉清睡在張氏床上,放下了帳子,蓋著被子,雖然滿屋里都是吃喜酒的女眷,可沒有誰看到新娘子,也沒有什么人和她說話。不過大家是親眼看到她進房的,那并沒有什么疑問。蔡為經(jīng)走到房里來,見張氏坐在床沿土,壓住了帳子,便問道:“孩子怎么樣?

張氏道:“病勢來得很兇呢。若是今天還要抬走的話,那我很不放心。

蔡為經(jīng)點了兩點頭。見劉氏也坐在屋子里,就向她看了看,眼光里好像告訴了她一句話:“照計行事沒有錯吧?

于是她又回到了堂屋里來。大家問新娘怎么樣時,他只是搖搖頭,自這時起,他裝了著急的樣子,不斷的向內(nèi)室里去打聽新娘子的病。吃過了招待新姑爺?shù)奈缇?,太陽就偏西不高了。馮少云站起來向蔡為經(jīng)道:“岳父,我要告辭了。晚上,舍下還有客。

蔡為經(jīng)正了顏色道:“少云,你坐下,我和你商量商量。

少云坐下了。蔡為經(jīng)又向在座的親友們拱了兩拱手道:“兄弟有幾句話和各位商量一下。就是小女的病,來得很猛,恐怕不能再坐轎子了。我的意思,暫時把小女留在家里養(yǎng)病,等她病好了,我夫妻同送她到馮府上去,不知道姑爺意思如何?

馮少云微笑了一笑,笑得兩道眉峰伸長,好像就知道岳父有這個要求似的,他沒作聲。蔡為經(jīng)又向他望了問道:“少云,你的意思如何?

他道:“岳父當然疼惜令嬡的,這話在岳父說來是可以的。不過我們家鄉(xiāng),還很少這個前例,舍下的賓客全沒有散,小婿今天一人回去,這話可沒法交代。尤其是家父家母是守舊的人,發(fā)生了這樣的事,恐怕不大愿意。

蔡為經(jīng)道:“少云,你這話是對的,不過事出非常,也可以從權(quán),各位親友以為如何?

但是這些親友,全部分是守舊的,覺得新娘子第二天回門就留下來,這話也不好說。都說,向新姑爺商量吧。少云笑道:“這件事,晚生不能作主。若說不能坐轎,既然可以抬來,也就可以抬去。若說在舍下養(yǎng)病,岳父岳母不放心,請岳父派人跟了去照料。蔡府上小姐,既然到了舍下,從昨日起,那就是馮家人了。好呀歹呀,都應(yīng)當由馮家負責,留在蔡府,這事可不好向下說。

他說著話時,面孔板了起來,聲音也越說越高。在座的親友,也都不好說什么,只有望著他們岳婿。有個年老的長親就說:“新姑爺雖說可以坐了轎子來,也可以坐了轎子去。但不知道現(xiàn)在蔡小姐的病勢怎樣,我想最好讓蔡小姐也拿三分主意。

少云道:“那也好,我們同去問問蔡小姐。

于是邀了兩位長親,岳婿們隨著,同到張氏屋子里來。張氏指了指垂下來的帳子道:“她躺在里面呢。

少云就站在屋子中間,大聲道:“蔡小姐,你令尊要留你在家里養(yǎng)病,讓我一人回去,這件事,我難于承認,回去我對父母交代不了。你生是馮家人,死是馮家鬼,你能不走嗎?

說著,望了在屋子里的女眷道:“各位親友,我這話不過分嗎?昨天拜堂,今天新娘就留在娘家,這話說得過去嗎?若說養(yǎng)病,難道我馮家請不起醫(yī)生,蔡府怕我家不能好好的醫(yī)治,在座親友哪位同去監(jiān)視,我都歡迎。

說著,又高聲道:“蔡小姐,你想明白一點,不去可是不行,我家滿堂賓客,我一人回家,我沒臉見人。

玉清睡在帳子里可是不作聲,掀著帳子露著半面坐了起來。少云指了玉清向兩位長親道:“請看,這個樣子,也不至于不能坐轎子呀。

親友們面面相覷,可不便說留住新娘子的話。張氏怕親友看出了玉清的本相,早是把帳子又掩上了,臉上是紅一陣白一陣,說不出什么話,連聲只叫怎么辦?親友們都覺馮少云的話理由充足,都勸蔡為經(jīng)夫妻,還是讓姑娘走。馮少云對帳子里道:“蔡小姐,你起床吧,我扶著你上轎。

說著,奔到床邊,伸了一只手到帳子里去,由帳門里拖出一只紅綢夾衫的衣袖來。這時,玉清突然由床上帳門里鉆出,很快的穿起踏板上的鞋子就向外走,口里連叫著走吧走吧;于是她被少云牽著出房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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