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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數(shù)日奔波一借條

玉交枝 作者:張恨水


鄉(xiāng)下的紳士們,奔走各莊,挑撥是非,也和解是非,他們的第一個目標,自然是弄幾個錢花。第二個目標,就是隨時去白吃白竭。這樣既可以省掉家里一頓,而且還可以增加些營養(yǎng)。吃人家事主的,總比吃自己的好些。所以曹四老爹在蔡家吃飯時,他又約著要到王好德家里去。這樣,他又可以在王家吃一餐了。當午又是個酒醉飯飽,和蔡為經(jīng)說到太陽偏西,方才回家。次日,又在燒午飯的時候去見王好德。這老農(nóng)是剛由田里耘草回來,兩條腿上,兀自黃水淋漓,夏天在水田里工作的人,穿衣服是熱,不穿衣服是曬,于是在肩膀上搭了一塊藍布圍巾,和頭上的草帽相配合,遮蓋了半截身子。王好德走到便門口,站在一棵柳樹蔭下,將耘草小耙子,靠了樹干放著,那塊藍布圍巾汗?jié)裢噶?,像是水洗過以的,他擰著那圍巾上的汗,像漏斗眼里的水向下淋。然后手拿了草帽,在胸脯面前扇著。曹四老爹收著他撐的布傘,慢慢的走到面前,笑道:“王好老,辛苦了。

王好德聽他的稱呼,又客氣了一點,顯著彼此交情進步了。笑道:“四老爹,你大概又為我們的事忙著了,快請家里坐。

曹四老爹一聽這話,人家就有相敬相親之意,于是笑道:“我們至好,跑幾步路算什么。

說到這里,他走近了兩步,對著王好德的耳朵,低聲道:“有錢的人,脾氣大,話也難說。為你這欠租的事,我到蔡家去了兩次,可以說我是說得舌干唇焦。到了昨天下午,總算有點眉目。唉!這種地主,真可以叫聲打倒。

他說到這里,還表現(xiàn)了他意志的堅決,將腳在地面上重重的頓了兩下。王好德看他這樣子,當然是十分同情的人,也就滿臉表現(xiàn)了興奮的顏色,向他抱著拳頭,連說四老爹你是好人,你是好人。

他說過第一句,想不出第二句來換著話說,所以第二句還是那四個字。第二句說完,第三句依然變不出花樣來。還是曹四老爹不肯失掉機會,點了頭道:“我們到里面去談吧。隔墻須有耳,窗外豈無人?

他又抖了一句文。當然,這種文言,王好德是懂得的,就引了曹四老爹進門,他的作風(fēng),和上兩次有點不同。他坐下之后,就將蔡為經(jīng)大罵了一頓。王好德坐在旁邊,倒不好說什么。直等他罵了二三十分鐘,王好德笑道:“四老爹,你也不必生氣,我欠他租子,乃是真情。我只能說我沒有錢沒有糧還他,我并不想賴他的。

曹四老爹點了兩點頭道:“王二叔是天生公道人,肯說這種話。不過在他那意思,你光是承認欠他租子,那還不行,你得和他辦點手續(xù)。

王好德連點了幾下頭道:“那意思我明白,上次四老爹也和我說了,無非是讓我寫一張欠條,我就照寫給他吧。

曹四老爹見他這樣慷慨的答應(yīng)了,倒為之默然。今天王家沒有預(yù)備紙煙招待,只是主人取下腰帶上掛的那支旱煙袋,放在小桌子角上。曹四老爹對于這種招待,倒是將就了。取過旱煙袋,在旱煙袋上掛的煙荷包里,撮上些煙絲,慢慢的在煙袋頭子上放著,他是在借了這個緩慢的動作騰出工夫來想心事。王好德取過墻上掛的蒿草香繩,給他點著煙,笑道:“為了我們窮人的事,老是讓你們這樣費神,我們將來是怎樣的報答你呢?

曹四老爹笑道:“言重言重。我在鄉(xiāng)下,承大家看得起我,遇事都要我跑一兩趟腿,我怎能不盡力而為。借條,我今天先和你起個稿子,念給你聽。等你同意了,我再拿去給蔡為經(jīng)看。他沒有話說了,然后我親自帶你到蔡家去當面畫押。

王好德哎呀了一聲道:“那要四老爹跑多少次路呢?

他搖搖頭笑道:“那倒不要緊,我又不種莊稼,什么時候,也是閑著的。不過這樣一來,少不得又要叨擾蔡家和府上兩餐飯。

王好德笑道:“那也太值不得說了。四老爹為我們的事跑路,難道還要你餓肚子嗎?不過沒有好的吃就是了。

曹四老爹一聽這話,這樣的飯食,算也有了著落,大為起勁,就叫王好德到鄰居家去借了一副筆硯,和一張草紙來。他伏在桌子上,口中念念有詞,起草了一張借條,連涂帶改,費去了三十分鐘的工夫,然后放下筆來,將手一拍桌沿道:“這一張借條,寫得四平八穩(wěn),你們兩方,都沒有什么過不去的。我念給你聽。

于是兩手捧了紙條念道:

為立借條事,立借條人王好德。茲因去年應(yīng)交東家蔡大老爹印為經(jīng)名下租稻,欠有七石五斗整,理應(yīng)早日交清,奈以家中用途不湊將租扯用,至今未曾交割,十分抱歉?,F(xiàn)經(jīng)中保說合,一俟秋谷登場,一并交送。在拖欠期間,當按租周息二分起息。家中養(yǎng)豬兩口,可作保證。空口無憑,立此為據(jù)。

立借約人王好德保人曹虎翔王好德在一旁靜靜的聽著,問道:“四老爹,怎么把我兩口豬也拉扯在內(nèi)呢?

曹四老爹笑道:“這不過一句空話,譬如我也寫在上面作保,你交不出租來的時候,蔡大老爹還能拉我去當租稻嗎?

王好德點點頭道:“四老爹說的是。借條上只寫了把豬作保,并沒有把豬抵錢,豬和人一樣,只是作保罷了。不過這二分起息,從那時起呢?

曹四老爹笑道:“你什么日子立借約,什么時候起息,這還用得著問嗎?

王好德又點了兩點子頭道:“不過四老爹說可以抹零,現(xiàn)在并沒有抹零啦。

曹四老爹笑道:“你真是個老實人。在字面上,你落得君子些,到了交租的時候,你請上一桌酒,邀上幾位中人。世界上決沒有作中人偏著東家的,那時候大家和你一說合,當然是東家大大的推讓一番,豈但是抹零而已。

王好德手摸了下巴,想了一想,問道:“這樣子辦,自然是好。但是四老爹的借條上都說了,口說無憑,這將來和東家辦交涉,口說有效嗎?

曹四老爹將身子一扭,扭得連頭也轉(zhuǎn)了兩個圈子,笑道:“那絲毫沒有問題,我姓曹的給人作一件事,一定前前后后,都顧個周到。

說著,先伸手拍了兩下胸脯,然后又豎出個大拇指來,半昂著頭,臉色板得端端正正的。王好德看他這副神氣,也就很是相信。正好玉清提了一籃子菜回來,臉上曬得紅紅的。她將頭上搭的一條濕手巾取下,一路叫著好熱進門??吹搅瞬芩睦系谧?,立刻笑著相叫。曹四老爹笑道:“大姑娘,你看,我又趕著吃午飯到你家,少不得要打擾你家了。你臉腮上曬得這樣紅,快去涼涼吧。

玉清站著出神了一會。她把菜籃子放在面前地上,將腳踢了一下籃子,正了臉色道:“為洗這籃子菜真倒霉。

說著,她又噗嗤的笑了。王好德道:“你遇著了什么事?

玉清道:“我在塘里洗完了菜,提著籃子回來。遇到兩個人,倒也是紳士的樣子。有個五十上下的人,只管對我望著。我看他那么大年紀,嘴上一把黑胡子,也沒說什么,我低了頭走我的。另外有個人三十來歲,穿了短衣服走路,手上還搭了件長衫,是個斯文人了。他倒和我點了個頭說:‘三姑娘,你真勤快呀。這位老先生姓馮,我們到府上去拜訪蔡大老爹的?!也畔肫鹚麄冋J錯了人,那個馮老頭子,準是蔡大老爹的親家翁。我一扭頭就說,我不姓蔡,我姓王,我也不再理他們就回來了。

曹四老爹道:“那個黑胡子,是長方的臉,額角上有個大黑痣的嗎?

玉清道:“對的。

曹四老爹兩手一拍道:“這家伙是個酒壇子,和我比過兩回酒,真不錯。他會親家來了,少不了大喝兩場,我找他去。

王好德道:“你在我這里吃午飯呀,雖然我沒有蔡府上的菜好,我倒是誠意的。

曹四老爹紅了臉笑道:“我并不是去趕他一頓吃,我和姓馮的有話交代,下午去,恐怕他走了。我這就去,順便也可以把你們的事解決了。

說著,他把寫的那張借條,揣進衣袋里,然后將放在桌子邊的布傘撈起,起身就走。

王好德因他來了,很出了一番力氣,茶也沒有喝一碗,甚不過意,直送出大門外來。曹四老爹想到馮老頭來會親家,蔡府必是盛大招待,自必雞肉魚蝦好菜全有。中午雖來不及燉雞湯,而他們家子雞也不少,這時候新辣椒正嫩著,必然是炒辣子筍雞,還有瓠子燒肉塊。他心里幻想著這可口的好菜,眼望天上的白云,就像一塊大肥肉,早是魂飛到蔡家的飯桌上。后面有人相送,他并沒有理會。他一口氣跑到蔡家大門口,就遇到小長工提了小籃子向外直跑。問道:“匆匆忙忙,要向哪里去?

小長工道:“我們親家老爺來了,上鎮(zhèn)市上去買些新鮮肉回來。天熱,案子上,肉不會多,去晚了,怕買不到呢。

他說著話,更不停留的走了。曹四老爹心里暗暗叫了聲活該有口福。奔到蔡為經(jīng)書房門外就叫道:“大老爹,你吩咐我的事,我已經(jīng)辦來了。這些佃戶,沒有一個成人的。我和他說了多少話。他才……

說著話,他已走進了屋子,看到一位長方臉黑胡子的人,立刻將布傘向旁邊一丟,抱了拳頭,深深的作了三個揖道:“馮二老,彩堂先生,馮參議員,我們的民意代表。

這位馮彩堂縣參議員經(jīng)他這一番恭維,也就有禮相還。笑道:“幸會幸會。我給你介紹,這是劉百立參議員。

他說著,指了一位同來的中年漢子。曹四老爹又是一陣揖,笑道:“難得,遇到兩位民意代表,我得多多請教。

他周旋了一陣,也不問主人是否相留,就坐下來了。

蔡為經(jīng)對于這位縣參議員親家,倒是欽佩非凡的。他這時在屋子里陪客,并沒有工夫談欠租問題。但看到馮彩堂對姓曹的,很是客氣,他也就不置可否了。好在曹四老爹在鄉(xiāng)下是個萬事通,兩位來賓無論說什么,他也可以幫腔,南天北地,足談了兩小時。主人除了茶煙供客,還有干果碟子佐茶,說久了也并不淡口。接著就是大長工來相請,到堂屋里去午飯。曹四老爹這才打了個哈哈,站起來道:“只管和馮劉二公說話,把時間也忘了,我當告辭。

蔡為經(jīng)道:“你當和我陪客,怎么說走的話?

曹四老爹把丟在墻角上的布傘拾了起來,笑道:“不,我回去還有點事,我也得把正務(wù)交代交代。

說著,把口袋里寫的那張借條草稿取出,遞給蔡為經(jīng)道:“大老爹,你看,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嗎?我原來寫的比這還要切實些,王好德那家伙狡滑得很,他雖然不認識字,他要我一句句的念給他聽,我只好改成這樣子。

蔡為經(jīng)看了看,點著頭笑了。馮彩堂問道:“曹先生什么大手筆?親家看了,甚為贊成。

蔡為經(jīng)就遞了過去給他看。馮彩堂看過之后,手里拿了紙條,另一只手摸了胡子,微微的搖擺了頭道:“將豬作保,這是創(chuàng)舉,不必了。佃戶若是好佃戶,將來和他理論起來,這借條倒見不得人。人家看了,說是東家太兇,連佃戶兩只豬都計算在內(nèi)。

蔡為經(jīng)笑道:“這原不是我的意思,這筆就免了吧。

曹四老爹笑道:“二位可說宰相肚里好撐船,寬宏大量。見了王好德我當宣布二位的德意。好吧,我明天引他來寫借條畫押,告辭告辭。

說著,連連拱手。蔡為經(jīng)笑道:“全鄉(xiāng)下的人,都吃過午飯了,你打算到哪里去?你若是走了,不是客氣,倒是見外了。

曹四老爹提著手上的布傘,搖晃了幾下,作個沉吟的樣子,笑笑道:“好吧,那我就叨擾吧,改天我也得請請兩位民意代表。馮劉二公在這里多玩兩天嗎?

馮彩堂道:“我們是路過此地,順便就看看我們親家。

說著話,大家一同走到堂屋,堂屋正中間,拉開方桌子,將椅子圍著,桌面上擺滿了菜碗,碗里的菜,都是堆起來的。桌角上放了一把瓜式錫酒壺,四老爹嗅到一陣肉香,又嗅到一陣酒香。他也不知什么原故,嘴里的清涎,立刻充滿了,他咕嘟一聲,伸著脖子咽了下去。

主人一陣謙讓,引客入座。曹四老爹扶起筷子,嘴里沒工夫說話,倒反是安靜了,他準有十五分鐘不曾開口說話。還是那位劉百立參議員引起了話鋒,他笑道:“我今天到這里來,幾乎鬧了個笑話。我把一位洗菜的姑娘,當作蔡小姐招呼。我在縣里,遇到過蔡小姐的,本來她是個學(xué)生裝束,怎會鄉(xiāng)下打扮呢?但我當時沒有想到這是錯了。

馮彩堂笑道:“我這位未過門的兒媳,我也見過兩面的。連我也認錯了,何況你呢?

曹四老爹正想說什么。蔡為經(jīng)先搶著答道:“十八九歲的女孩子,相貌身材,大致總是那樣。親家,你那兒媳婦,非常的好強,她就怕人家說她和鄉(xiāng)下姑娘一樣。她的理由,鄉(xiāng)下姑娘,都是沒有知識的。

馮彩堂微笑著,點了兩點頭道:“若根據(jù)這一點,倒是說得通的?,F(xiàn)在時代是變了,不要瞧不起鄉(xiāng)下人啦。

曹四老爹舉起酒杯來道:“好!馮參議思想平民化,恭賀一杯。

說著端起杯子來先干了,馮彩堂當然也就陪著他干了這杯。他自提著酒壺,將杯子滿上了,又對劉百立道:“先生當參議員是我們這一縣之福,年富力強自不必說了。光是先生的大號,百立兩個字,就適于建國,恭賀一杯。

劉百立道:“兄弟不會喝酒。

曹四老爹笑道:“那么先請用點菜再喝。

他拿起筷子,對菜碗里連連指點了幾下。先夾了一塊半肥半瘦的肉吃了,然后又夾了一塊雞吃。見別人還是不喝,他笑道:“劉參議員隨便,兄弟先干了。

說畢,把杯子端起來一飲而盡,而且表示了他的努力,將杯子喝得刷的一聲響。但是桌上人只有報之一笑,并未同干一杯。曹四老爹覺得今天這頓午飯,是整個月不遇的良機,他并不放松,在四面八方逢迎主客之下,鬧了個酒十醉,飯十飽。飯后,馮劉二人,倒真是要趕路,只談了會子話,也就告辭。蔡為經(jīng)笑道:“我們兩親家,幾個月不見面,見了面又不能多談。

馮彩堂道:“我沒有什么事。不過你那女婿,為了下半年考大學(xué)的事,也許要來和你談?wù)劇,F(xiàn)在孩子趕高中畢業(yè)的功課,分不開身。二來孩子又沒過門,總是難為情,暑假的時候再說吧。

蔡為經(jīng)知道是一句閑談,也就隨聲附和著,把客送出大門而去。曹四老爹還等那借條的結(jié)果,依然在書房里坐著。蔡為經(jīng)回來了,他向主人連拱了幾下手,笑道:“多謝多謝,這頓好菜好酒,吃得我暈過去了。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關(guān)于王好德欠租的事,你老意思怎么樣?我明天把這事辦結(jié)束了。

蔡為經(jīng)道:“好,就照著你的話辦。我親家公說了,拿豬作保的事大可不必,我也就大方些吧。借條上他親筆畫了押,又有四老爹作保,也不怕他再短租的。

曹四老爹今天是心服口服,將那張草稿要回來,道謝而去。次日,他不便再吃蔡家的午飯。過些時候,到了王好德家,見了面就說:“王二叔,我不便常打攪,你家吃什么給我添雙筷子就行,什么也不必預(yù)備了。吃完了飯,我們趕到蔡家去辦完那件事。我昨天為什么趕了去,就是借了他親家公當面給他說情,讓他駁不下來。我說人家欠你糧食,并不欠你的豬肉,將豬肉作保的事給免了吧。他先是不愿意,后來我說,他不肯,我就不管這事了,他才答應(yīng)了。老實說,我們作小紳士的人,是替窮人說話的。

王好德聽說,著實道謝了一番。他們家里,原是吃大麥糊,就另外燜了一小鍋飯待客。沒有菜,也炒了兩個雞蛋,和一碗小毛魚干。酒是王家儲藏的,也煨了一小壺。這是曹四老爹奔走借條最后一次收獲了。飯后,雙雙到了蔡家,當著蔡為經(jīng)的面,寫好一張借條,由王好德畫好了押。四老爹作保的人也畫了押,將借條雙手交給蔡為經(jīng)。他將借條從頭看了一遍,點了頭道,“這事就這樣解決了。王好德,這是四老爹的面子,要不然,我是不能答應(yīng)的。到了新谷登場的日子,我是根據(jù)這借條說話,那是不能再打擂臺的。你把我的田,種成什么樣子了,我作到理直氣壯,就要收佃的。

王好德見了東家,向來就沒話說,口里連稱是是。他心里想著,東家有了這借條只有更厲害,這借條反造福于他,是不會有個幻想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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