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位蔡玉蓉姑娘,雖然是生長在鄉(xiāng)間的,可是她在城里念過兩年女子中學,已變得和城里姑娘一般無二,再加上了她家庭的富有,父親的寵愛,她實在沒有把鄉(xiāng)下那位姑娘看在眼里。人家要把她和鄉(xiāng)下其她的姑娘打比,當然是看不起她。再要說到她和王玉清相同,那更是損了她的地位。王玉清的父親王好德,不是她家的佃戶嗎?偏偏玉清這位姑娘簡直和她模樣相差不多,常是被人家這樣提著,她就恨極了。這時車販子叫著三姑娘,玉蓉在里面屋子里聽到,還以為人家叫她出去講情呢,就直跳了出來,連忙問道:“什么事?什么事?你們買稻子也不能追到我家內(nèi)房來講價錢啦。
車販子看到又是一位蔡三姑娘出來了,卻都是一愣。而這位三姑娘,不但是臉上粉敷得雪白,而且頭發(fā)也燙得蓬蓬松松,這當然是一位財主姑娘的本色,就都向她叫三姑娘了。其中一個嘴直些的,就迎向前笑道:“三姑娘,剛才我們認錯了人。我們看到那位穿花布褂子的人以為是你呢,你看她和你長得多么相像,在不認識的人看來,一定認為這是一對雙生姊妹。
那位王姑娘聽了這話,遠遠的站在過道的角落邊發(fā)著微笑,自然,那是承認雙生姊妹這個擬議的。可是蔡玉蓉聽了這話,立刻把臉子氣得通紅,她先是瞪了雙眼向這群車夫望著,隨后使勁向地面啐了一口痰。接著指了大家道:“你們在這里胡說八道。你三姑娘是個人,你把我比什么?比小貓小狗嗎?算了算了,我有稻子賣得到錢,你們有錢,也買得稻,請吧請吧。
說著,她揮了兩只手像鄉(xiāng)下婆子轟雞轟狗似的,將大家轟了走。那些車販子雖然不滿意她的舉動,可是她是個女孩子,也不能和她計較什么。有兩個人叫著,不賣就不賣吧,轟我們做什么?說著,大家都跑出去了。玉蓉還是忍不住胸中那股怒氣,反轉(zhuǎn)身來,板了臉色道:“王玉清,你為什么冒充我出去和車販子說話。
玉清這才離開了那夾道的角落,兩手扭了衣襟角,慢吞吞的走向前道:“三姑娘,我沒有敢冒充你呀。我走到前面堂屋里,他們就圍了我亂叫,我有什么法子呢?
玉蓉道:“我沒有那閑工夫和你說話,你走遠一點。你父親有什么事商量,他自己應(yīng)當來說,你到這里來什么意思,有心出我的相嗎?
王玉清紅著臉,原是想駁她兩句。可是她想到她父親是自己的東家,她又比她父親還能作主,這是不能得罪的。不然的話,他們父女要起租稻米,全家都受罪,玉清想到這點,什么勇氣都沒有了。倒是她搓著衣襟角的兩只手,便覺得有勁。她緩背轉(zhuǎn)身去,向外走著。玉蓉還指了她背影道:“今天若不是我要到二姨媽家里去,我一定把王好德找來問問。他常常叫他的女兒冒充我蔡三姑娘,那是什么意思。打腫了臉裝胖子,也要臉皮受打呀。
玉清不敢理她,只是向前走。到了大門外,她想著,這不是太冤枉嗎?哪個冒充過她呢?看她那副神氣,恨不得要打人。窮人就是這樣不值錢嗎?她越想越委屈,走到一棵大柳樹下,靠了大樹兜子,低了頭只管沉思著。曹四老爹原來想給車販子把這批買賣說成,順便就叨擾蔡家一餐中飯。現(xiàn)在車販子全被三姑娘轟走了,大家全不歡喜,他也就不好意思再等著飯吃了。他將那把布傘收卷著像根手杖似的,提著走了出來,見王玉清靠了柳樹發(fā)呆,便走到她面前低聲問道:“你不走,還打算怎么樣?
玉清看了他一眼,又低下頭了。
她將腳上的鞋尖,翻了地上土,緩緩的道:“四老爹,你看見嗎?我也并沒有招惹哪個,受人家這樣一頓痛罵,我心里難過得很。
說著話,流起淚來,她掀起一片大衣襟,擦著自己的眼淚。曹四老爹道:“不是我說你不懂事,還是我為你好。財主人家門口,黃土有三尺香,他們的忌諱就大著呢。你在這個地方哭,他們卻認為是倒霉的,無論蔡家哪個看到,都會不高興的,你要哭,大路上可以哭,回去也可以哭,你對了人家的大門,流什么眼淚?走吧,我送你回去。
說著,他將手上的傘橫伸過來,代了手推她,那還算是避開男女授受不親的一點說法。王玉清借這個勢子扭轉(zhuǎn)身去,委委屈屈地走去,曹四老爹在她后面跟著,看看前面幾個村莊,都在樹杪和屋頂上,冒起了幾條直煙。這意思表示鄉(xiāng)下人家,已經(jīng)在燒煮午飯了。他身上雖然穿了一套白布褂褲,可是他肚子里的情形怎么樣?他自己知道。早上在家里喝了兩碗紅米粥,沒有菜,只是兩個腌的臭蘿卜。而且這種吃法,已是連續(xù)了一個月之久。好菜不想吃,頗想吃頓好白米飯,也想煮碗青菜豆腐,里面多放一點油。若是到王好德家里去談?wù)?,也許順便掠他一頓午飯,豆腐不現(xiàn)成,青菜決沒有問題,他家養(yǎng)了不少的雞,必有很多的雞蛋,怕他不會拿出幾個來待客。如此想著,就開始運用著他的政治手腕,隨著她身后,緩緩地道:“王家大姑娘,你們家還欠有東家的租子吧?
玉清道:“唉!不要提起,我也就是為了這事到東家那里去的。沒有要緊的事,哪個愿意到有錢的人家去,看他們的顏色?
曹四老爹道:“你們欠他多少租稻?
玉清道:“大概是六七擔稻子。
曹四老爹道:“那不是個小數(shù)目了,你們家應(yīng)該交多少租呢?
說著話,他將布傘撐了開來。笑道:“太陽很大,大姑娘,你撐著傘吧。
于是就把傘送過去。玉清閃著身子道:“不敢當,不敢當。
曹四老爹道:“沒關(guān)系。我們男子漢,比你姑娘家皮膚老練得多,我們受得住曬,你們受不住曬,撐著吧。
他這樣的說,伸了手不肯縮回去,玉清只好將傘接著。曹四老爹又追著問道:“你們家應(yīng)該向蔡家交租不少吧?
玉清道:“一年是三十六擔租稻。本來我父親一個人是忙不過來的,蔡家也知道我父親種不了這多田。因為我們是老佃戶,種他們家田有三十多年了,就說是兩代吧,在我爺爺手上就種起的。他要收我們的佃,也要顧到這樣多年的交情。
曹四老爹很興奮地道:“收佃,那是隨便的一句話嗎?沒有那樣容易的事。種田種了兩代,和他們家也出了不少的血汗。就說押莊錢吧,假如當年是十塊現(xiàn)洋,三四十年,利上翻利也不得了。何況你們家種了三十多擔租子的田,當年至少也交了百多塊押租。
玉清道:“不過蔡老爹是常常把這話嚇我們的,說我家把他的田種瘦了,年年欠交租稻,他要請請地方上的紳士,和我家講這個理。有租交租,沒租他收佃?,F(xiàn)在五荒六月,他不能開口。今年秋季,我家若不能把新舊租子一齊開交出來,那是有事情的。
曹四老爹道:“你們又何至于年年欠租呢?
玉清道:“一來我家自己沒有一畝田,種的都是人家的土,先就家里沒有底子了。蔡家的田,不怎么好。豐收的年底,也收割不到七十二擔子,照東佃各半的話,就吃虧了。一年的辛苦,人工耕牛種籽,哪里不是本錢,交清了三十六擔租稻,拋除花銷,我們也落不到一二十擔稻子。我媽有個氣涌的老毛病,去年冬天,幾乎送了命,花了不少的錢醫(yī)治。我哥哥前些年讓日本鬼打跛了一條腿,出不得苦力,只好做點小生意,糊不了口,家里還要補貼他。我是個女孩子,也只是坐在家里吃。只有春季收點雜糧,拿來度荒月。家里養(yǎng)了兩口豬,也要到秋天才肥得了膘。現(xiàn)在的零用錢,全靠家里養(yǎng)了二十多只雞,每逢趕集去賣雞蛋。我父親有時撈兩綱魚,送到縣城里去賣幾個錢,但來往三四十里,也太苦了,去年冬天欠下的租,今年就交不出來。陳糧當然是沒有了。有也不會欠租。稻米越來越貴,東家叫我們折錢還他,那不是要命嗎?
說著話,走上了一道小河堤。堤上有一排大柳樹,有著很濃的樹蔭。南風由田野上吹來,把那掩著很長的柳條,吹得像綠浪似的蕩漾,人站在堤上,卻是很涼快。曹四老爹身上一舒適,肚子里早晨裝下去的兩碗紅米粥,更是消失了。
眼前一片水田,稻秧長得尺多高,綠油油的曝在日光里。田那邊一帶樹林子,露出了四五排屋脊,有草房,有瓦房,屋頂上有三個煙囪在冒著午飯的煙。煙下幾間瓦草相間的房子,就是王玉清家了。他笑道:“王家大姑娘,你真伶俐,家務(wù)事你談得這樣入情入理。
玉清本來是一肚子委屈,人家這樣的稱贊她,她忍不住微笑了,搖搖頭道:“鄉(xiāng)下姑娘,懂得什么呀?
曹四老爹道:“大姑娘今年貴庚?
她笑道:“翻過年去就二十了。
曹四老爹道:“才十九歲,聰明聰明!蔡為經(jīng)那個女兒也是十九歲,不,二十歲了,我和她算過命,屬馬的,枉然進過學堂念過書,簡直是個大混蛋。我們雖窮一點,但是大小是她一個長輩,她哪里會把我們看在眼里呢?大姑娘,你就太知情達禮了。好了,你到了家了,回家去不要把生氣的事告訴你爸爸。傘交給我吧,我也回家了。
玉清拿著他的傘,可不肯交還,笑道:“你都走到我家門口,怎不再坐一會走?
曹四老爹指著人家屋脊上的炊煙道:“你看,我也該回去趕午飯了。
玉清道:“就在我家吃午飯得了。別的菜沒有,干魚還有幾條,炒兩個雞蛋,也是家里現(xiàn)成的。
曹四老爹心想,她果然中計,益發(fā)把她穩(wěn)住,別脫了魚鉤。笑道:“不叨撓你們了,這荒月哪家不是苦的。今天和你談了這幾句話,倒引起我一件心事。你爸爸是老實人,怎樣對付得了這樣一位調(diào)皮的東家?他言前語后,倒是打著你們的算盤的。天一天二,叫你爸爸到我家里去談?wù)?。晚半天沒事,我煨上四兩大麥酒,招待他一下。曹四老爹在家鄉(xiāng)下,愛管個閑事,但事吃虧的人,都喜歡我,我打盡了人間的抱不平。大姑娘,把傘交給我。
玉清更是將身子一閃,笑道:“四老爹,你嫌棄我家不干凈嗎?你既有話和我父親談,正好就到我家去,怎么又改日子讓他去呢?請吧。
她說著話,下了堤,步過跨著兩岸的一條木板橋。四老爹站在堤上,跌了腳道:“我不該交這把傘給大姑娘,倒是作了押帳了。木橋上我還是不便搶這把傘,我只好跟著你走了。
玉清見把這位小紳士請到了,這是自己的勝利,這就帶了笑容,在前面引路。玉清的家門口,是一塊干菜地,她父親王好德,在這里種了些豇豆黃瓜,上午閑著,鄉(xiāng)下人不肯休息,拿了幾根草繩,在菜地里捆綁黃瓜架子。玉清撐了傘跑到面前去叫道:“我們家有貴客,曹四老爹來了。
說著,低了聲音道:“他有要緊的事來和你商量,我留下他吃飯了。
王好德上身穿件短袖的白粗布褂子,一頂破草帽,還遮不了整個腦袋的陽光,衣服都讓汗?jié)裢噶?,他也正需要著涼爽一下。這就離開了菜地,在路頭迎著來賓道:“四老爹有工夫光降到我茅棚子來?真是請不到的呀,請家里坐,請家里坐。
曹四老爹點個頭:“王二叔,你是勤快人,一刻也不閑著,草是剛剛耙過去,也可以休息幾天。種莊稼人都像你這樣,天下太平,五谷豐收。
王好德見他相逢就是一陣夸贊,也很是高興。笑道:“承你老看得起我。無用的人,也只好多賣一點力氣吧。
說著,將曹四老爹向家里引。
這是幾戶人家合住一幢莊屋,王好德開了個便門正對著菜園。進了便門,是個過堂,擺下了礱子、磨子、風箱,屋橫梁上架著水車,算是個農(nóng)具陳列室,也是作米的工廠,屋子中間擺了一張四方矮桌兩條矮凳,也算是客廳。他下穿藍布短腳褲,束了根青布腰帶,褲帶子上倒掛著旱煙袋,和一個小葫蘆做的煙盒子。這就都取了下來,先在旱煙斗上裝了一袋煙絲,將手掌揉擦了一陣煙袋嘴,笑道:“四老爹,先來兩袋旱煙,我給你找紙煙去。
他們家黃土墻上有個大竹釘子,掛了一圈蒿草繩子是終日燃燒著的,代替了火柴。他順手也取過來,都交給了來賓。四老爹笑道:“王二叔,你不用張羅?我是來和你談心的,不是來打攪你的。我生平有個習慣,不吃寒苦人家。你叫你們大姑娘泡上一壺清茶我喝就行了。
王好德聽了他這話,更覺得人家是抱了同情心而來,越是高興,走到隔壁廚房里去叮囑了一番,方才出來。曹四老爹抽著旱煙,閑閑的談著。心里一方面打著主意,本來此行并無問題,如何找得出要緊的話來。但沒有要緊的話,平白的到人家來候著吃一頓午飯,那又太不像話。他和王好德抱了矮桌子角坐著,將蒿子香掛在桌子角上,不時的取來燒旱煙袋頭。王好德倒是忍不住了,問道:“聽我們女孩子說,四老爹由我們東家那里來。蔡大老爹談起了我的欠租吧?
曹四老爹點點頭道:“是的。你家大姑娘,不是為了這事到蔡家去的嗎?不過他現(xiàn)在只是和你們要欠租,別的說不出來。你再拖他四五個月,到了秋季新稻登場,他新帳舊欠,一齊和你要。你若不照他的話辦,他就站在有理的地方收你的佃。雖然那是四五個月后的事,臨時想法,那怎樣來得及?我今天來的意思,也就是這樣,你馬上就想好了法子,讓他整不住你。
王好德伸手亂搔著頭發(fā)道:“我的天命,我現(xiàn)在吃飯,還是三餐吃兩餐雜糧,讓我想法子這個時候還欠租,那不是說空話嗎?四老爹,你是前朝軍師諸葛亮,后朝軍師劉伯溫,替我想個法子。
說著,他抱起拳頭,連拱了幾下。曹四老爹笑道:“我既出來打這個抱不平,當然我會和你出點主意?,F(xiàn)在第一層我是在你東佃兩邊,多跑幾趟路,把你們的感情先搞好。第二,我就要他少收你一點欠租,你也多少交出一點。你不是有兩口豬嗎?這上面總可想點主意。
王好德聽了這話,覺得他也沒有什么出奇之處,可是他存了一番好意來,總不能說他出的是壞主意,也就隨了他的話敷衍一陣。
不過他的女兒,對曹四老爹的印象非常之好,已燒好了一鍋開水,把自己家里收藏的茶葉末子,泡了一瓦壺茶,提了出來。另手拿著兩只粗飯碗,都放在桌上。先斟了一碗茶,兩手捧著,送到來賓面前,笑道:“四老爹,先喝碗茶吧,你為我們的事受累了。我洗干凈了鍋燒的開水,碗也洗干凈了,茶里準沒有油腥味。
曹四老爹欠身道謝。玉清走開向廚房里去了。曹四老爹笑道:“王二叔,你這位大姑娘,聰明伶俐,實在是好,你有福氣。
王好德嘆口氣道:“女兒好有什么用,年一年二,就是別家的人了。我也是因為她在家是個幫手,沒有向她婆家提過喜事。但是女大不中留,也留不住多久了。
曹四老爹正是感到談欠租的事,有些詞窮,話提到別的方面去了,那就很好,接著問道:“姑爺家很好嗎?
王好德道:“也是莊稼人,然當比我好些,自種自食的田有幾畝。不過還是不夠吃。也就為這個,我辦不起嫁裝,他們家也辦不起喜事,耽誤了兩年。有是有這話,今年冬天,他們要娶過去。我打聽打聽,他們只養(yǎng)一口豬,還不如我呢?這喜事怎么辦?
說到這里,玉清不知在哪位鄰居家里找了幾根紙煙來,跨過門,聽到這話,她又縮腳回去了。但沒有一分鐘,她還是將紙煙送到桌上放著,笑道:“四老爹,這煙不大好你勉強吸吧。
然后回轉(zhuǎn)頭來,向她父親瞪了一眼,低聲道:“你談欠租的事,就說欠租吧,亂扯些什么。
王好德道:“是啦是啦,我不亂扯了,我也不過是因話答話。
玉清把臉子繃著,上眼皮垂著,噘了嘴道:“因話答話?哼!
說著,她還是進廚房去了。曹四老爹看她這樣子,竟是不愿談婚嫁問題。自己用了許多政治手腕,才博到這位姑娘歡喜,可別得罪了她。廚房正在隔壁,正傳來一陣臘豬油煮小白菜的香味。這個日子吃老豌豆,新萵苣,半老黃瓜,天天不換樣,口也吃得膩了,小白菜就成了很好的東西,尤其是臘豬油煮的,他首先咽了一陣口水,然后興奮地拍了一下桌沿道:“王二叔,我和你想得一個主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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