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〇 拾遺甲
這里要感謝曹聚仁先生,他勸我寫文章,要長一點的,以便報紙上可以接續(xù)登載,但是我有什么文章可寫呢?從前有過這樣一句話,凡是自己所不了解的東西,便都不能寫,話說過有好多年了,但是還想遵守著它??墒乾F(xiàn)在要問什么東西是我所了解的呢,這實在是沒有。我躺著思索,那么怎么辦呢,一身之外什么都沒有,有什么東西可寫呢?這時候忽爾恍然大悟,心想“有了”,這句話如說出來時簡直像阿基末得在澡堂的一聲大叫了!因為我是小時候?qū)W過做八股的,懂得一點虛虛實實的辦法,想到一身之外沒有辦法,那么我們不會去從一身之內(nèi)著想么?我一生所經(jīng)歷的事情,這似乎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,然則豈不是頂適當?shù)牟牧狭嗣矗?
材料是有了,但是怎么寫呢?平常看那些名士文人的自敘傳或懺悔錄,都是文情俱勝,華實并茂,換句話說就是詩與真實調(diào)和得好,所以成為藝術(shù)的名著,如意大利的契利尼,法國的盧梭,俄國的托爾斯泰等。近來看到日本俳人芭蕉的旅行記,這是他有名的文章,里邊說及在市振地方,客棧里遇著兩個女人,乃是妓女,聽見她們夜里談話,第二天出發(fā)請求同行,說愿以法衣之故發(fā)大慈悲,賜予照顧,(芭蕉其時蓋是僧裝,)以自己也行止無定謝絕了,但是很有所感,當時做了一句俳句道:
“在同一住家里也睡著游女,——胡枝子和月亮。”還說道:“告訴了曾良,把它紀錄了?!痹际前沤兜牡茏樱退黄鹇眯械?,也是個俳人,近來他的旅行日記也發(fā)見了,可是卻沒有記著這一條。他的日記也記的很是仔細,說芭蕉在市振左近的河里把衣服弄濕了,曬了好一會兒,記的很詳細,卻不見有游女同宿這件事,也并不紀錄著那一首俳句。這是怎么的呢?芭蕉研究者荻原井泉水解說得好,他說我們以前不知道,種種揣摩臆測,附會解釋,實在上了芭蕉的當,要知道這不是普通的紀行文,乃是紀行文體的創(chuàng)作,以文學(xué)作品實是不朽的名著。這話實在是不錯的,后世有人指摘盧梭和托爾斯泰的不實,契利尼有人甚至于說他好說誑話大話,然而他們的著作不愧為不朽,因為那是里邊的創(chuàng)作部分,也就是詩。西洋的詩字的原義即是造作,有時通用于建筑,那即是使用實物的材料,從無生出有來,所以詩人的本領(lǐng)乃是了不得的。古代有些作者很排斥詩人,聽說柏拉圖的理想國里不讓他們進去,后來路喀阿諾斯便專門毀謗他們造謠,把荷馬史詩說成全是誑話,這是不足為奇的事。十九世紀的王爾德很嘆息浪漫思想的不振,寫一篇文章曰“說誑的衰頹”,即是說沒有詩趣,我們鄉(xiāng)下的方言謂說誑曰“講造話”,這倒是與做詩的原意很相近的。要有詩趣便只好說誑,而這說誑卻并無什么壞意思,只是覺得這樣說了于文章上更有意思,或是當初只是幻想著,后來卻仿佛成為事實,便寫了進去,與小孩子的誑話有點相同,只要我們讀者知道真實里還有詩,便同荻原一樣感覺又上了作者的一個大當,承認自己是個傻子,這也就好了。
我在這里說了一大篇的廢話,目的何在呢?那無非想來說明回想錄不是很好寫的東西,可是讀回想錄也并不是怎么容易的一件事情。回想錄要想寫的好,這就需要能懂得做詩,即使不是整個是詩人,也總得有幾分詩才,才能夠應(yīng)付豫如。但是關(guān)于這個問題,我卻是碰了壁。我平常屢次聲明,對于詩我是不懂的,雖然明知是說誑話的那些神話,傳說童話一類的東西,卻是十分有興趣?,F(xiàn)在因為要寫回想錄,卻是條件不夠,那么怎么好呢?——我想,這也是容易辦的。好的回想錄既然必須具備詩與真實,那么現(xiàn)在是只有真實而沒有詩,也何妨寫出另一種的回想錄來,或者這是一種不好的回想錄亦未可知。一個平凡人一生的記錄,適用平凡的文章記了下來,里邊沒有什么可取的,就只是依據(jù)事實,不加有一點虛構(gòu)和華飾,與我以前寫《魯迅的故家》時一樣,過去八十年間的事情只有些缺少而沒有增加,這是可以確說的?,F(xiàn)在將有些零碎的事情,當時因為篇幅長短關(guān)系,不曾收入在內(nèi)的,就記憶所及酌量補記,作為拾遺加在后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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