〔咖啡館，玉良、若英，帶貝貝在進(jìn)餐。

貝貝?。ㄋ钟H熱地望著玉良）爸爸您吃飽了嗎？

章玉良　吃飽啦，這幾個(gè)月來今天第一次吃這么飽。

貝貝　爸，你手上怎么啦？

章玉良　這是給他們用香煙頭燒焦了的。

貝貝　啊——可憐的爸爸?。ㄎ撬氖郑?/p>

章玉良　不止手上，身上還有好幾處傷哩。吃點(diǎn)兒苦頭有好處，讓我們認(rèn)識半殖民地人民是怎么回事，帝國主義侵略者是怎么回事。瞧他們也沒有饒過你媽媽。

貝貝　（跑向其母）媽，你也受了刑了？

梁若英　媽的手指頭也給他們上過“寇丹”了，媽痛得暈過去了。

貝貝　不來啦，我說過，我要跟你們一道去受苦的。

章玉良　說蠢話！小孩子家受得了這個(gè)！長大了給爸爸媽媽報(bào)仇得了。

梁若英　（對壁上鏡子）哪兒來的這個(gè)丑婆子?。窟B我自己也不認(rèn)識自己了。貝貝，我要你給我送梳子、鏡子來，你怎么不給送來呀？

貝貝　給你送去了呀，梳子、鏡子、寇丹、口紅，連你那套化裝匣子，都給你送去了呀，沒交給你嗎？

梁若英　一樣也沒有收到。

章玉良　本來嗎，（對貝貝）你送的太不是地方了，干嘛不給爸爸送個(gè)象牙煙斗來呢？哈哈。

貝貝　媽自家兒要的呀。

梁若英　怎么能不要？幾個(gè)月來，就用五個(gè)指頭梳頭，跟那些臟女人共一個(gè)盆子洗臉，從沒有見過肥皂，想起來真是要吐。

章玉良?。ǚ锤校芭K女人”？誰是“臟女人”？跟你同監(jiān)的都是些了不起的同志。她們臉上可能臟些，靈魂是十分干凈的！

梁若英?。ǜ械接行M愧）這我知道。

章玉良?。ń胁璺浚┨觅模?/p>

〔茶居上來。

茶房　你要什么？

章玉良　咖啡快一點(diǎn)。（向若英）你不是要紅茶嗎？

梁若英　對，給我一杯紅茶。（望望座位）怎么生意這么清淡呵？

茶房　還早呢，再過兩個(gè)鐘頭就擠不開了。（下）

梁若英?。ㄋ蜔熃o玉良）現(xiàn)在咱們可以痛痛快快地抽一支了。

〔章玉良接煙，貝貝為父母點(diǎn)火。

章玉良　可不，在里面抽半截香煙頭就算不錯的了?，F(xiàn)在才知道“飯后一支煙”是多么不容易啊。

梁若英?。ǔ榱藥卓谥螅┯窳?，咱們總算出來了，你不可以把你的生活安定下來嗎？（熱情地望著他）

章玉良　“安定”下來？能嗎？（謹(jǐn)慎地）別當(dāng)我們真自由了，若英。民族苦難一天沒有解除，個(gè)人的安定是不會有的。我們隨時(shí)得做最壞的準(zhǔn)備。

梁若英?。ㄓ许暎┻@幾年你吃的苦頭實(shí)在是不少了。老這樣苦下去，值得嗎？

章玉良　革命還能不吃苦？倘使我們的犧牲能換得來民族的獨(dú)立、自由，還有什么不值得的？

梁若英　你不感到有些疲倦嗎？不想休息一下嗎？跟你一道被捕的那天，雖則很意外，可是也感到你說的“奇緣”。真是“奇緣”啊，我們已經(jīng)分開了的手又給鎖在一塊了。我心里想，將來莫非還能跟你生活在一道？這次出來，我也想過，倘使你能聽我的話，安定下來，（意味深長地）我也有一種想法的。

章玉良　唔，什么想法？

梁若英　你能不能就在上海待下來？另外找點(diǎn)什么比較安全的工作做做，比方譯點(diǎn)什么書？你的身體也不比從前了，我一定能好好地照顧你，不讓你再累著了。瞧，貝貝也大了，該讓她好好地讀幾年書了。（拉貝貝，摟著她）她老盼爸爸，如今可盼到了。你不該盡盡做爸爸的責(zé)任嗎？

章玉良　唔，（微笑地望著若英）該的。

梁若英　那么，好，我給你找一間舒適的公寓，讓你在那兒休養(yǎng)一個(gè)時(shí)候再說。

章玉良?。ㄒ廊晃⑿Φ兀┠阋詾槲矣绣X租公寓嗎？

梁若英　別著急，我都想過了。仲原他們負(fù)責(zé)給華英書局編一部東方文化叢書，找有地位的作家寫稿，稿費(fèi)很高，我可以要他先支一筆款子。

章玉良　（微笑才消失）唔……

梁若英　我知道，你是不高興跟仲原合作的。叢書的編輯主任還有陳文叔先生，你以前認(rèn)識的呀，我跟他說一下沒有不成功的。你看好不好，玉良？

章玉良?。ㄎ罩氖郑┤粲ⅲx謝你的好意。可是，怎么說好呢？抗戰(zhàn)使我們分開，敵人又把我們的手結(jié)合在一道。跟你一樣，我也有過一些想法的?？墒遣荒懿怀姓J(rèn)我們的心畢竟有了距離了，我們的生活方式也合不到一塊兒了。

梁若英　玉良！

章玉良　我們還是實(shí)事求是地各人走自己認(rèn)為適當(dāng)?shù)牡缆钒?。我一會兒搬到一個(gè)朋友家里去。

梁若英　（有頃）那么，貝貝呢？（拖著貝貝）貝貝我跟爸爸走，我討厭那個(gè)家，討厭那個(gè)姓王的。

粱若英貝貝！

章玉良　我想，征求你的同意把貝貝送到新群那兒去，行嗎？（向貝貝）貝貝，我把你送到李阿姨那兒去，你愿意嗎？你不是挺喜歡李阿姨的嗎？李阿姨教你讀書多好。

貝貝　好，爸爸，我去。（父女親熱地抱著）

章玉良　說啊，暫時(shí)交給新群去教育，行嗎？

梁若英　既然孩子答應(yīng)了，就別問我了吧。（起身走向窗前）

〔茶房送咖啡上，玉良暗示貝貝，要她請媽媽來吃咖啡。

貝貝　媽媽，咖啡來啦。

〔若英悶悶不理。

貝貝?。ㄅ艿剿赣H身邊）媽媽，咖啡要涼啦！

〔若英轉(zhuǎn)身走回原位。

貝貝?。ㄒ妺尣挥淇欤專阍趺蠢?？（發(fā)現(xiàn)虱子）哎呀，媽，你有虱子？

粱若英?。ú荒停┦?？

章玉良　貝貝別鬧，待會兒給茶房知道了，要趕我們的。

貝貝　（跑近其父）爸爸，你也有，一個(gè)、兩個(gè)、三！好多好多，糟糕！

章玉良　沒關(guān)系，在監(jiān)牢里的人誰都會生虱子的。人家說它們是“囚犯的情人”。等會兒洗洗澡，換換衣裳就好啦。

梁若英　（引起了她身上的不舒服，下了個(gè)決心似的起身，拿起電話筒撥號碼）喂，王公館嗎？你誰？麗英？我，我呀！怎么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？老爺在家嗎？請他聽電話，對……（有頃）仲原？猜我是誰？對！“怎么出來的”？你很意外嗎？希望我一輩子不出來，對不對？貝貝也在這兒呢，玉良嗎？（她望望玉良，小心地）唔，也出來了，好，我代你致意他。（她掩著話筒，對玉良）仲原問你好。（見玉良苦笑不答，她說下去）唔？（有怒意）唔，謝謝你，你不是否認(rèn)我跟你的關(guān)系嗎？賴什么？島田說的。沒有這事？那還可以原諒，唔，唔，玉良上他朋友那兒去。是啊，真得好好地談一下。有些事我也得請你原諒，好，那你快來接我吧，“小巴黎”，從前我們來過的。喂，來的時(shí)候，給我?guī)б患笠聛?，要那件舊的，我有點(diǎn)冷，一身臟得沒法兒忍耐。要麗英預(yù)備水，非洗它個(gè)痛快不可。（忽想到一事）哦，你說老實(shí)話，我回來方便嗎？我不在家的時(shí)候家里有人嗎？就只有麗英？好，別說笑話了，趕快放車子來。我等著你。

貝貝?。ㄍ蝗焕∷龐寢尩氖郑?，別上姓王的那兒去了，他騙你，我要你跟爸爸一道嘛。

梁若英?。ㄍ纯嗟兀┴愗?！

——暗轉(zhuǎn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