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又出了一件可怕的事,使米諾萊不得不趕快向才莉吐實:掛在他們頭頂上的那把無形的劍,開始動作了。十月中旬,米諾萊夫婦收到兒子但羨來的一封信:
“親愛的母親,暑假以后我沒有回家,第一是因為檢察官不在這兒,我不能離職;其次我知道包當丟埃先生等在納摩,預(yù)備向我挑釁。大概他報仇的計劃老是這樣拖延下去,覺得不耐煩了,便親自到楓丹白露來,還約了他一個巴黎朋友,和駐在此地的騎兵營營長,特·蘇朗日子爵。他由這兩位陪著,客客氣氣的來看我,說我父親確實是侮辱他未婚妻彌羅埃的主使人;他向我提出的證據(jù)是古鄙當著幾個證人的招認以及我父親的行事:我父親先是翻悔前言,答應(yīng)古鄙干那些下流事兒的酬報不肯照給;然后給了古鄙盤進書辦事務(wù)所的本錢,又害怕起來,再在第奧尼斯面前替古鄙作保,終于拿出錢來讓古鄙當了公證人。包當丟埃子爵既不能跟一個六十七歲的老人決斗,又非代于絮爾報仇不可,便正式要我賠償名譽。這個主意是經(jīng)過他鄭重考慮,不能動搖的。倘若我拒絕決斗,他就要在交際場中,當著幾個與我前程最有關(guān)系的人,把我大大羞辱一頓,逼我非決斗不可,否則我的前程就完了。沒骨氣的人在法國是沒人瞧得起的。何況他要我賠償名譽的理由,自有一般有聲望的人替他解釋。他說他并不愿意走這種極端的路。據(jù)陪他同來的證人們的意見,我最聰明的辦法莫如按照體面人物的習(xí)慣來應(yīng)付這決斗,免得把于絮爾·彌羅埃牽在里頭。其次,為了不要在國內(nèi)張揚,我們可以帶著證人到最近的邊境上去。要解決這件事,這才是上策。子爵說他的姓氏比我的財產(chǎn)寶貴十倍,他將來的幸福,使他在那場性命出入的決斗中比我冒著更大的危險。他要我挑選證人商量這些問題。雙方的證人昨天已經(jīng)見過面,他們一致認為我應(yīng)當賠償他的名譽。所以不出八天,我要同兩個朋友到日內(nèi)瓦去了。包當丟埃先生帶著特·蘇朗日和特·脫拉伊先生也上那兒。我們決定用手槍做武器,決斗其余的條件也已談妥;雙方各發(fā)三槍,然后,不論結(jié)果如何,事情就算完了。為了免得這件丑事傳出去,——因為我沒法替父親的行為辯護,——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寫信給你。我不愿意來看你,怕你意氣用事,失了體統(tǒng)。我既然想在社會上露頭角,就得依照社會的慣例行事,一個子爵的兒子有十個理由要決斗,一個車行老板的兒子就有一百個理由接受。動身那天,我夜里經(jīng)過納摩,再來和你們告別。”
看完這封信,才莉和米諾萊大吵一場,結(jié)果是米諾萊承認了偷盜,說出當時的情形和近來到處釘著他的怪現(xiàn)象,便是睡夢之中也逃避不了。但一百萬巨款對于才莉的誘惑力,不下于對當初的米諾萊。
才莉一句都不埋怨丈夫胡鬧,只對他說:“放心,一切都在我身上。咱們不用拿出錢去,但羨來也不用去決斗。”
才莉裹上披肩,戴上帽子,拿著兒子的信奔去見于絮爾;時間快到中午,只有于絮爾一個人在屋里。
才莉·米諾萊雖然非常鎮(zhèn)定,被于絮爾冷冷的瞅了一眼不禁為之一震;但她埋怨自己不該這樣心虛,便裝著隨便的口吻說道:“喂,彌羅埃小姐,可不可以請你念念這封信,把你的意見告訴我?”她說完把代理檢察官的信遞給于絮爾。
于絮爾念著信,感覺到無數(shù)相反的情緒;她看出薩維尼昂多么愛她,把未婚妻的榮譽看得多重!但她的宗教觀念和慈悲心都很強,即使是最狠毒的敵人,她也不愿意教他受苦或是送命。
“太太,你放心,我一定阻止這場決斗;可是請你把信留在這兒。”
“噯,我的小天使,咱們還有更好的辦法。你聽我說。我們陸續(xù)在羅佛四周買的田產(chǎn),有四萬八千收入,羅佛本身又是一所行宮。我們再給但羨來利息兩萬四的公債,他一年的收入就有七萬二。你得承認,這樣有錢的丈夫是不多的。你很有野心,那也是應(yīng)該的,”才莉看見于絮爾作了一個否認的手勢,急忙補上一句。“現(xiàn)在我為但羨來向你求婚;那末你可以保留你干爹的姓,表示紀念他。但羨來是個漂亮哥兒,你親眼看見的;他在楓丹白露很走紅,不久就要升作檢察官。加上你的應(yīng)酬功夫,他一定能調(diào)往巴黎。到了巴黎,我們給你一所漂亮屋子,你可以大出風(fēng)頭,成為一個角色;憑著七萬兩千收入,薪水在外,你和但羨來準是上流社會中頂兒尖兒的人物。你跟朋友們商量一下,看他們怎么說。”
“我只消問我自己的心就得了。”
“哎唷??!你的意思是指薩維尼昂那個小白臉嗎?哼!他那個姓,那些翹在空中象兩只鉤子般的須,那一頭黑頭發(fā),要你花多少代價啊!他真有出息!拿七千法郎收入來開銷一個家,跟一個兩年之內(nèi)在巴黎欠債欠到十萬法郎的男人,你日子才好過呢。你還不懂呢,孩子,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;不是我夸口,我的但羨來就抵得上王太子。”
“太太,你把令郎此時此刻所冒的危險都給忘了;只因為包當丟埃先生不愿拂逆我的意思,這件事才能挽回。要是他知道你對我提出這種可恥的條件,令郎的危險還能避免嗎?告訴你,太太,我憑著象你所說的區(qū)區(qū)薄產(chǎn),將來我的日子比你向我炫耀的榮華富貴快樂得多。米諾萊先生為了現(xiàn)在還沒揭曉,而早晚會水落石出的理由,用下流無恥的手段迫害我,同時把我和包當丟埃先生之間的感情揭穿了,那我也不怕人家知道,因為他母親將來一定會同意的。所以我應(yīng)當告訴你,這名正言順,各方面都認可的感情,便是我整個的生命。不管怎樣光華燦爛,登峰造極的前程,都不能動搖我的心。我的愛情是絕對不翻悔,不改變的。一心想著薩維尼昂而再去嫁一個別的男人,那在我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太太,你既然逼著我,我還可以進一步告訴你:即使我不愛包當丟埃先生,也不能和令郎同甘共苦。薩維尼昂固然欠過債,你也替但羨來先生還過不少。要兩個人能心無芥蒂的相處,全靠彼此的性情脾氣有某些相同的地方和某些不同的地方:這一點我們都談不到。我對他不會有妻子對丈夫應(yīng)有的容忍,他不久也會覺得我是個累贅。你不必再多想這頭親事了,我非但高攀不上你們,而且拒絕了也不會傷你們的心;你們有了那許多優(yōu)越的條件,還怕找不到比我長得更俏,門第更高,更有錢的姑娘嗎?”
才莉道:“那末,孩子,你能賭咒不讓兩個青年出門,不讓他們?nèi)Q斗嗎?”
“我可以預(yù)料,那是包當丟埃先生為我作的最大的犧牲了!但我作新娘的花冠不能由一雙血污的手來除下。”
“那末多謝你了,表妹,祝賀你將來幸福。”
于絮爾答道:“太太,我祝賀你替令郎安排的遠大的前程,能夠?qū)崿F(xiàn)。”
這句回答直剌到做母親的心里:于絮爾最近一次夢中聽到的預(yù)言,突然回到才莉的腦子里來。她站在那兒,把小眼睛直釘著于絮爾的臉,釘著那么白晳,那么純潔,穿著孝服顯得那么俊“的臉;因為于絮爾已經(jīng)站起身子,預(yù)備把那位自稱為的表嫂送走。
才莉問:“難道你相信夢兆嗎?”
“我作夢的時候太痛苦了,不能不信。”
才莉說:“那末……”
于絮爾聽見本堂神甫的腳聲,便向米諾萊太太行著禮,說道:“再見,太太。”
神甫發(fā)見米諾萊太太在于絮爾家里,大為驚奇。退休的車行老板娘又瘦又打皺的臉上,露出一副憂急的表情;神甫不由得瞧瞧這個,瞧瞧那個,把兩人打量了一番。
才莉問神甫:“你相信陰魂會出現(xiàn)嗎?”
神甫微笑著回答:“你相信本金會生利嗎?”
才莉心上想:“這些人壞透了,故意賣弄玄虛,嚇唬我們。老教士,老法官,還有薩維尼昂那小子,都是串通了的。
壓根兒就沒有什么夢,好比我掌心里沒有長什么頭發(fā)一樣。她冷冷的行了兩個禮,走了。
“薩維尼昂為什么到楓丹白露去,我知道了于絮爾和神甫說著,把決斗的事告訴了他;還請神甫幫著勸阻薩維尼昂。
“米諾萊太太可是為她兒子向你求婚?”
“是的。”
“米諾萊大概把犯罪的事講給老婆聽了。”神甫補上一句。
這時法官來了。他一向知道才莉恨于絮爾,聽到才莉剛才那種行動和建議,便望著神甫,意思之間是說:“咱們出去一會,我有話跟你談,別讓于絮爾聽見。”
法官對于絮爾說道:“你拒絕八萬法郎進款和納摩第一個公子哥兒的親事,薩維尼昂會知道的。”
于絮爾回答:“難道這算得上犧牲嗎?一個人真愛的時候談得上犧牲兩字嗎?拒絕一個咱們都瞧不起的男人的兒子,有什么可稱贊的?別人盡可把心中的嫌惡當做德行,可是由姚第先生,夏伯龍神甫,米諾萊醫(yī)生教育出來的姑娘,不能存這個心!”她說著望了望醫(yī)生的肖像。
篷葛朗拿著于絮爾的手親了一下。
篷葛朗和神甫走到街上,問神甫:“米諾萊太太剛才的來意,你知道沒有?”
“什么來意?”教士望著篷葛朗,假裝不懂。
“她想借此退還贓款。”
“難道你以為……”神甫問。
“我不是以為,而是肯定的;嗨,你瞧!”
法官說著,指著米諾萊:米諾萊正向他們這邊過來,預(yù)備回家;兩位老朋友卻從于絮爾那兒走出,往著大街的上手方面踱過去。
“以前出庭重罪法庭的時節(jié),我自然有機會看到許多人受著良心責備的例子,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情形!一個無憂無慮的人,精壯結(jié)實,臉孔緊繃繃的象鼓一般,怎么會變得毫無血色,腮幫上的皮肉那么軟綿綿的?眼睛四周的黑圈是怎么來的?象鄉(xiāng)下人那樣健旺的精神怎么會不見的?你可曾想到這個人腦門上會有皺裥嗎?這大漢會擔心事嗎?唉!他終于良心出現(xiàn)了!受良心責備的現(xiàn)象,我是熟悉的,正如你神甫熟悉一個人懺悔的現(xiàn)象。我過去所看到的都是等待受刑,或者就要去受刑,以便跟社會清賬的人:他們不是聽天由命,便是存著報復(fù)的心;可是眼前這個例子,是罪孽沒有補贖的內(nèi)疚,純粹的內(nèi)疚,只管抓著罪人的心一片片的扯。
法官攔住了米諾萊,說道:“彌羅埃小姐回絕了令郎的親事,你還沒知道罷?”
神甫接著說,“可是你放心,令郎和包當丟埃先生的決斗,彌羅埃小姐會阻止的。”
“?。∧悄┪遗宿k的交涉成功了,”米諾萊道我很高興:“要不然我就沒有命啦。”
“的確,你改變得真厲害,叫人認不得了。”法官說。
米諾萊瞧瞧篷葛朗,瞧瞧神甫,疑心神甫泄漏了秘密;但夏伯龍面不改色,安詳之中帶些凄涼的神氣,叫犯罪的米諾萊放了心。
法官接著又說:“我覺得更奇怪的是,照理你該心滿意足了。你做了羅佛古堡的主人翁,又把鮑第埃和你所有的農(nóng)莊,磨坊,草原,跟羅佛并在一起。加上公債,你每年一共有十萬法郎收入了。”
“公債我是沒有的。”米諾萊搶著說。
“嘿!”法官叫了一聲。“這也跟令郎對于絮爾的愛情一樣,一忽兒瞧她不起,一忽兒向她求婚。你先恨不得送她性命,然后又想娶她做媳婦,親愛的先生,你準是心中有事……”
米諾萊想回答,支吾了一會,只說了句:“法官先生,你真好笑。再見了,兩位。”他慢吞吞的走進布爾喬亞街。
“他明明偷了咱們于絮爾的財產(chǎn)!可是哪里去找證據(jù)呢?”
神甫說:“但愿上帝……”
法官接著道:“上帝使我們心里有種感覺,這感覺已經(jīng)清清楚楚表現(xiàn)在這個家伙身上;可是大家把這個叫做猜測,而人間的法律是不答應(yīng)我們單憑猜測的。”
夏伯龍神甫不愧為教士,聽了這話竟一聲不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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